银联POS机:蒋子丹:风月@时代

蒋子丹:风月@时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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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城名流

路上的积雪还没融尽的时候,春天实际已经来了。半夜,野猫们在比夜还要深的巷子里凄厉地嚎叫,惊扰着人的好梦,也把所有被冬季的严寒封存的活物唤醒了。枝头的苞芽,地下的草茎,墙缝里的蠕虫,瓦楞上的雨滴,以及街谈巷议流长飞短,都开始蠢蠢欲动,在我们的城市里。

应该特别向各位说明,我们的城市很小,如果搭的士,五块钱的起步费够你直达城区任何目的地。在街头走来走去的人们,只要一打照面,即使并不认识,也基本能判断出对方是这个城市的过路客还是原住民。完全可以想象,在这样一个小地方,要是什么活物有了适当的生长条件,肯定不需要太长的时间,它的枝枝蔓蔓就能像移动电话公司的信号网一样,把每个犄角旮旯都覆盖了。有关许秧家的传闻就是其中一例。

许秧是什么人,你可能不知道,但在我们的城市里,他几乎家喻户晓。

作为本地最热门的电视综艺节目“心心相印”的主持人,每个周六晚上的黄金时间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光,一个人唱歌朗诵演小品再兼插科打诨,把整个演播厅弄得笑声起伏掌声不断,临了还总能把两三对参加节目的青年男女撮合在一起,找乐和送福成了他的专利,加之许秧本人生得高大英俊,受到热烈追捧也是理所当然。

有不少花了高额报名费参加婚姻速配游戏的女嘉宾,其实是项庄舞剑,本意不在找到如意的对象,而在与许秧近距离接触,上得台来,免不了要用言语或眼风撩拨一二,还有的干脆连遮着掩着的耐心也没有,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要求与许秧拥抱,全然不顾自己那位因为刚刚结上对子,正欢喜得傻呵呵笑得合不上嘴的男友作何感想。而许秧呢,则颇有名人宠辱不惊的风度,你要抱就抱一下子,你要调侃就奉陪,分寸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,怎么着也不违背绅士原则,久而久之,倒也赚了个风流不下流的好评。如此这般,可见许秧不是等闲之辈。所以本城居民到了这档节目时间,连中央台风凰卫视也放下不看,非看许秧不可。

所以许秧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。

比如,有一次他开车去中医院取药,为了图方便,在竖有禁止掉头标记的路口掉了头,又沿着慢车道溜了两百米,最后把他的座驾停在公共汽车站的进站线里。三个违规动作一气呵成,那股牛气果然引来了警察。车还不曾停稳,那位上来先是一个标准敬礼,接着掏出罚单就写,许秧一摸口袋不免暗自急了一分钟,驾驶证没带。当然,就像我说的,只不过急了一分钟。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脸亮了出去。不出所料,本来满脸都是愠色的小警察,一看之下,态度大变,连一分钟犹豫也没有,就做出了放行的动作,挥手的时候,说声下回留神,可脸上的愠色已经变成了殷勤的笑。

如此的情形在许秧生活中并不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,换句话说,他已经早就习惯了别人这样对待他。不过你也不要以为,他是一个喜欢凭借声名多吃多占捞小便宜的人。朋友们都领受过他待客的热情和豪爽,家里常常高朋满座,随到随添筷子,柜子里只要有茅台,决不会往客人杯子里倒西凤,要是恰巧都喝光了,二锅头老白干也照样吆三喝四兴致不减。许秧有一个大钱包,里头常年装着上百张百元大钞,到了要买单的时候,他总是非常及时地掏出他的厚厚的钱包来买单,谁要想跟他抢,多半是白忙活。只有个别的三两次,因为他的钱包太厚,卡在后屁股口袋里抽不出来,不得不央求旁边的朋友帮忙抠,被别人买在了头里。

时间长了,许秧被他的酒肉朋友们赠予了“买单爱好者”的雅号,弄得他原本也出手大方的太太柳叶子直骂他二百五。许秧不但不恼,反而像中了六合彩,抢着买单的劲头更足了,要是谁开口问他借钱,不说倾囊而出,也绝不会叫对方空手而归,很有点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丈夫气。在相熟的人中间,许秧的确好人缘。至于不熟的人,三五句话说下来,多半已经熟了,人们不觉得他有什么名人的傲气,反而有几分亲近。有一回,看见几个无聊的青年人,正在街头捉弄半裸女疯子,冲过去毫不含糊地将他们训斥一顿,还租了辆三轮车,嘱咐车夫将那疯子送回家去,路人见了,也都夸他是一个大好人。

许秧在街上走,逛商店,从来不戴墨镜或者帽子一类的东西,按他的说法,是讨厌那些明星自恋的做派,老觉得自己一出现,必定弄出万人空巷的动静,时时刻刻捂得严实。但在我们看来这可能是小城名基的另一种自恋,巴不得人们认出他,人们认出他才觉得受用。当然他也得为这个受用付出代价。他太太柳叶子进商店的时候,总罚他在门外边的什么僻静地方抽烟,不让他跟着。不然,只要他被人认出是“心心相印”的许主持,其立场肯定就会发生偏差,常常会在柳叶子讨价还价最关键的当口,站出来帮摊主说话,比如:这么好的东西,价钱够低的啦,你总得让人多少赚几个钱,云云。弄得摊主喜笑颜开,柳叶子满脸尴尬,东西买不成反生一肚子气。这样的事情被店主添油加醋地传出来,我们就更喜欢许秧这个人了,不管怎么说,他都是一个有意思的人。

当大伙儿都在追捧许秧的时候,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事迹,多得会让他本人产生飘飘然的自得之后,生出些疑惑,怎么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演绎出如此多的嚼头?然而平心而论,虽说那些事半真半假,有的完全是空穴来风,但其中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,并且爆的都是替他添光加彩的料儿。

比如说,有个老奶奶在街头被摩托车撞伤之后,躺在路边哭天喊地,旁边围观的人一大堆,也没谁主动上前扶她一把。此时来了辆深蓝色JEEP,开车的男子见状二话不说,把老人抱上车直接送了中医院。等老人的儿女赶去,车和人都不见了踪影。众人感叹之余,毫不犹豫把这桩义举分配给了许秧,理由是许秧的座驾正是一部JEEP,这样的车在我们城里没几辆,而且他那天因情况紧急在中医院门口违章停靠,有值勤的警察可以作证。细心的人已经发现,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相距一月有余,但我们还是要将两者混为一谈,大伙儿希望如此。

又比如说,某天早晨我们一觉醒来,听说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很振奋的好消息,中国福利彩票双色球20072478中奖号码公布,头等奖五百万元中奖者就产生在我们的小城里,投注站已经在门口张了红榜,等着那个幸运儿去揭榜。可是左等右等,直到超过了兑奖终止日期,还不

见那个人出现,五百万得而复失,让彩民们为之痛心扼腕。几天之后,市井上就有了这个人的出处,又是许秧。根据是只有像他这样仗义疏财不把钱当回事的人,才会真正抱一种游戏心态去买彩票,买完之后就把它抛在脑后,以至错过了兑奖期限。多可惜呀。当人们都相信这个传闻之后,再来欣赏许秧在主持节目时的潇洒,就更觉得他太了不起了——这简直是视金钱如粪土嘛!根据这样的逻辑,我们坚信他在历次赈灾文艺晚会上,都捐出了数目可观的善款,而且还不留姓名。

为了证明许秧风流而不下流,我们还给他创造了一些粉红色的机会。曾经目睹许秧在街头怒斥小流氓解救女疯子的人们说,那个女疯子本来也是个相貌出众的美女,因为迷恋帅哥许秧才成了放浪街头的花痴。还说这个女疯子将病未病之时,曾经想方设法用尽男人无法抵挡的招数勾引许秧,都被他坚决而又不失风度地婉拒,活脱一个现代版的柳下惠,坐怀而不乱。那女子本来不过装疯卖傻,后来用情至深走火入魔,还就真的疯了。许秧多次在深夜录完节目回家的时候,发现女疯子还守候在电视台门口,心里也不由得不感动一下子。不过他总是租车而不会亲自开车送她回家,既是回避瓜田李下之嫌,也怕再加深对那个疯子的刺激。我们听了,肯定要慨叹,多么仁义的一个正人君子。

……

在我们小小的城市里,有关名人许秧的传奇,就这么被热爱他的人们口口相传,与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,都习惯了把一些跟他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事,一股脑堆在他身上。久而久之,在我们这些一辈子也不可能享受名人待遇,却做梦都想成为名人的平头百姓眼里,他简直好得有点高深莫测了。我们真的想让许秧总是这么道貌岸然,这么完美地披挂着满身优秀事迹,出入于我们的视听,生活在我们中间吗?

那可不见得。

在眼下这个全民瞩目名人,以窥视他们的隐私为集体嗜好的时代,这个叫许秧的小城名流,他的一切特别是私家事务,是不是也要被列入重点关注之列呢?答案是现成的。

首先,人们会非常关心他的婚姻状态。以一般推测,像他这等相貌这等工作,又处在中年边缘的人物,家庭大概不会也不应该太正常,最起码应该是看起来正常其实不正常。人们情愿他贪恋钻石王老五的身份迟迟不娶,跟这个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过从甚密,又只承认跟谁都是兄妹般纯洁的关系,或者娶了什么有钱人的丑陋千金,心有不甘而红杏出墙,再不然就家有贤妻娇子,外有红粉知己,两边都不耽误,诸如此类,怎么都行。也就是说,如果许秧跟菜市场旁边卖小笼包子的面食张一样,守着一妻一子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正常得令人扫兴,那就太不正常了。

其次,人们会希望知道他的特殊嗜好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不良后果。譬如说,是否酗酒,并在酒后飙车撞人现场逃逸,是否抽烟,在飞机上忍不住烟瘾发作,跑到厕所里吸了两口,引得烟雾报警器小题大做,被空乘人员逮个正着;是否一闲下来就狂吃巧克力,晚上睡觉前又不刷牙,眼瞅着好好的一口白牙,早被龋齿取而代之;是否迷上练什么气功,练得走火入魔,有病不去看医生,小病拖大大病拖垮;是否追随着时尚搞起了收藏,不管是瓷是玉是字是画,被文物贩子哄骗可劲收来,最终弄得家财散尽满柜子赝品,是否好赌,到了看见麻将就想搓,上了手就不肯放,一直搓到赌债累累,领导警告太太将其拒之门外……

再次,人们还会等着看他是不是会有别的什么意外。譬如说,他养的一只名贵的苏格兰牧羊犬在某天傍晚溜达的时候,被飞驰而过的汽车给撞了,花了好几千元都没给治好;或者他自己在马路上散步,冷不丁被别人家的黑背猛犬拱翻在地,后脚跟无缘无故给钻上了一排牙齿印,尽管狗主人一再申明他家的狗刚打过进口疫苗,还是不敢大意,一连五次的防pos机怎么办理狂犬病针非打不可了。当然,他碰上的肯定不是一条真正的狂犬,打的针肯定不是假冒伪劣产品,否则我们就要失去许秧,那是大家不能接受的。

总之,对我们这些热爱名人的平头老百姓来说,并不希望我们的偶像安安静静地生活,他们是一些特殊的人,是我们生活中的开心果和染色剂,他们在笑纳了我们追捧的目光之后,有责任把我们的生活装点得有声有色,要是他们也整天柴米油盐酱醋茶,平淡平常平凡地活着,那就太不像话了。

作为我们的偶像,许秧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把自己完全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,太没有进取心了。据消息灵通人士说,他总是把日子过得优哉游哉,每周按部就班去台里开一次会录两次节目,到饭馆吃三到五次饭,周末一如既往去幼儿园接女儿陪太太上街购物,雷打不动跟狐朋狗友通宵搓麻将,其他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一律窝在家里,严格地说是窝在床上,喝茶拉卡拉POS机办理抽烟读报看电视剧,饭来张口衣来伸手,什么都不操心不过问。也就是说,许秧的生存状态,是横着的时间多过竖着的。后来他家门口杂货店的老板娘回忆,许秧住在这儿的时候,她几乎每天都得接上个把电话,让往他家送这送那,有一回居然要求送上去一盒牙签。老板娘说,要是换上任何一个人,她可能都要破口大骂了,可他是谁,他是许秧呀。还能怎么办,送呗。

说来说去,许秧活得那叫滋润潇洒,能不叫我们这些每日里为生计奔忙的人牙痒?

终于出事了

我已经说过了,我们这座小城里的人们是特别喜欢许秧的,正是因为喜欢他,我们才盼着他出点事,不管哪方面的事都行,不然他就有点愧对大家的关注了。你看看眼下最火爆的明星,哪一个不是隔三差五就要弄出点动静来?这个的女友傍了大款,那个打了穷追不合的粉丝被警察拘留,要不就是买了价值千万的豪宅,还没住就被人把地址给公布在网上,或者与异国恋人当众亲热,甘当狗仔队的模特以供拍照发表……我们凭着一些真假不辨的传说,知道许秧是一个很会为别人着想,很善解人意的人,所以也深信,许秧会把他主持节目时一招一式都甚合民意的优点,移植到生活里并发扬光大,在大家都盼着他出事的时候,弄出点事来。

果然,就在这一年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,许秧不负众望,终于出事了,而且是我们最乐于听到最精于琢磨的风流韵事。这阵子,小城里如我这般关心许秧的老百姓,有福了。

许秧把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。

这条粉红色的消息一经传出来,立马在小城的饭店茶楼美发厅足浴馆以及网吧里不胫而走,个中细节被人们丰富的集体智慧创造和想象,渐渐如小孩子吹出的肥皂泡,一串串由小到大由少到多,漫天飞舞。

那个女人是谁?无疑是许秧的女粉丝一致关心的事儿。她们躺在窄小的美容床上,一边做着面部按摩,一边热心地为许秧安排情人。按女人们的意愿,被许秧搞大了肚子的女人,千万不要在我们这个城里产生,最好是全国知名的影星歌星,要是搭不上边儿,起码也得是省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播,或者省歌舞团的著名女歌手,否则她们的感情就会受到莫名其妙的伤害。这样的心理从性别的角度考量,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,就好比美国妇女们对待两位总统的公开绯闻,有截然不同的态度,把玛丽莲·梦露肯尼迪的恋情神秘化浪漫化,而把莱温斯基和克林顿的交往下流化庸俗化,因

为前者是著名影星大众情人,而后者只是一个身材肥胖的女秘书。女粉丝们说着说着,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怨恨,一致声讨起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,相信要不是她投怀送抱,许秧何至于如此。当她们最终知道被许秧搞大了肚子的,是他家请来当保姆的那个名叫二桂的乡下女孩,简直一个个义愤填膺,咂着舌头说,还以为他真的风流不下流呢,没想到他比其他的男人还要下流,呸!

男粉丝们似乎更关心许秧以后的去向。他们坐在乱哄哄的茶楼里,回想起以往好多个周末,自己的老婆女友或者妹妹,对许秧的高度痴迷,心里忽然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。她们在新闻联播都没播完的时候,就忙不迭把频道调到了“心心相印”,忍受着节目开播之前那些没完没了的广告,生怕错过了许秧的开场白。然后她们会随着许秧的节奏,像吃了迷幻药一样,在他搞笑的时候,高声大笑,在他煽情的时候,眼泪汪汪。

现在想来,许秧的那些话,未必好笑也未必值得一哭。他们只是奇怪在那个时候,自己怎么能那么大度地面对自己身边的女人肆无忌惮的精神背叛,还跟着她们一块高兴一块伤感。这下好了,许秧出事了,不大不小,刚刚好可以断送掉他黄金主播的前途,再也没有机会对他的女观众们施行意念勾引和精神奸污了。庆幸之余,男人们还是会有些懊丧,为自己以前对许秧无原则的宽容。

现在,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许秧的绯闻了,越是我们这些离他远的人,知道得越详尽也越当真,不知道的只有他太太和他本人。对这个说法,你可能半信半疑。你的问题无非是他太太不知道还说得过去,夫妻间出了什么事关风化的问题,常常最后一个知道的是他们的配偶,可许秧自己怎么也不知道呢?

此是后话。先说这件事的来由。

知情人

俗话说,无风不起浪。对我们来说,这风从哪儿刮起来的并不重要。要是这浪头起得对了大伙的心思,风就肯定会越刮越大。

现在互联网上最时髦的一个词是“据传”。大到国计民生,小到鸡零狗碎,任何事情都可能在冠以“据传”二字之后,进行不负责任的炒作。就说这全民瞩目的股票市场吧,一个“据传”某公司整体上市,或者在某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国家接到了巨额订单的传闻,可以把一支垃圾股炒出十几个涨停板,然后再由当事一方出面澄清也就万事大吉了。把高位接盘的散户骗到井底下,割断绳索就走啦,即使这些据传的始作俑者,让众多股民为此付出大量金钱甚至血泪的代价,仍然逍遥法外,“据传”二字就是开脱责任最好的托词。我不过是传呀,谁让你信呢,对待传闻你自己没有判断能力,你赖谁?

大事如此,有关许秧的绯闻,就更不用说了,我们在议论这事的时候,连据传的托词都用不着,因为有三个知情人的见证,可以让我们心安理得地传播这个消息。

在此之前,我们需要进行一些必要的想象和推测,以便消除知情人证言中的一些不合理性。

假定那天时间到了半夜一点,连夜猫子许秧都已经洗漱完毕,打算再抽上一支烟就上床睡觉的时候,主卧的门被人敲响了。许秧打开门一看,只见二桂披头散发,面无人色,双手抓住门框,半蹲半跪地挡在门口,把他吓了一大跳。要不是二桂在许家已经干了一年多,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,熟得不能再熟了,他非得以为自己活见了鬼不可。

二桂一见到许秧,说了声,许哥,我肚子疼得厉害,整个身子就像煮过了火候的面条一样,瘫到了地上。

许秧一看这架势,也慌了神,赶快跑到床边去向夫人柳叶子报告。

柳叶子是电视台文艺部的编导,这些天为一台大型歌舞晚会折腾得没日没夜,回得家来已经累得神志半清不醒,朦胧中只听说二桂肚子疼,稀里糊涂顺口说,吃点止痛片,再不行你带她到医院去瞅瞅不就成了。说话间,一翻身,径自回到了黄粱梦乡,怎么摇她晃她也无济于事。

许秧知道今天这趟差是非出不可了。妻子平时总说他,人活一世像他这么快活的真少有,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问,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。可眼下这倒在他跟前的,不是油瓶子,而是个大活人,他要是再不扶,那可就说不过去了。

于是他先给二桂吃了止痛片,等到她勉强能走路了,扶着她下楼去医院。

走到车库门口,许秧一拍脑袋,发现自己没带车钥匙。他们家住的这个小区,电梯过了夜里十二点就关闭了,出来进去得自个爬楼梯。刚刚扶着一个生病的二桂走下二十一层,已经让他出了一身老汗,现在要是让他再一阶阶楼梯爬回去拿钥匙,那不比走蜀道还要难?许秧当即决定打车去医院,跟二桂一块走到了大门口。

要不怎么说,世界上的好多事情,总是无巧不成书呢?要是许秧带了车钥匙,要是他爬楼回家取了车钥匙,要是他顺利地打到了出租车,就没有下边的这些故事了。正因为他既没带钥匙,又不想费力爬楼梯回家去取,并且没打到出租车,才有了这些故事,然后被这些故事彻底地改变了人生轨迹。

深更半夜,除了小区门口岗亭里有个保安,像鸡啄米一样在打瞌睡,四下里阒无一人。

许秧一手扶着二桂的肩膀,一手搭个凉棚朝马路上张望,当然一辆车的影子都见不到。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,从对面巷子拐出了一辆蹦蹦车。许秧立刻像见了救星似的,跳起脚来大声招呼,声音大得把打瞌睡的保安吓得一哆嗦。你想想看,像许秧这样的专业节目主持人,怎么着也是要经过些声乐训练的,再加上他们特别习惯使用丹田之气发声,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还不响得更加夸张?

当时那保安被许秧的吆喝声吓醒,连眼皮都来不及完全打开,跳起来就给许秧敬了一个礼,然后又以他特有的方式,向许秧表达了敬意:哎哟哟,怎么会是您呢?这么晚了,您怎么亲自下楼,亲自出门,还亲自打车呢?有事您亲自跟我言语一声不就行了。

一听这连着好几个亲自,许秧忍不住就笑出声来。

许秧碰上了自己的铁杆粉丝,也是即将曝出的风月案的第一位知情人。

记得这个小伙子在小区上岗第一天,碰到许秧开车出门,接过他递过去的停车卡,顺势就用一双汗津津的手将他的手指头给攥住了,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:哎哟哟,是您!您怎么亲自开车呀!……真没想到我这么幸运,上班第一天就把您给候着了。您知道我到这个小区来当保安为了什么?就为每天替您站岗放哨,保证您的安全!为了这个差,我还托了人送了礼,签了跟卖身契差不多的合同。别人都说我划不来,可我说,只要每天能见着您,接过您亲自递过来的停车卡,这点代价不算什么……

要不是后边急着出门的车一个劲摁喇叭,小伙子还打算如此这般说下去。这一通诉说过后,许秧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叫旺盛的粉丝。据旺盛自己说,他之所以特别崇拜许秧,是因为从小就想当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。为此他上过好几个高价的训练班,参加过多次主持人海选,钱花了不少,结果还是名落孙山。吃不着猪肉,只好争取看猪跑,到许秧居住的小区当保安,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。

许秧这位新粉丝有个突出特点,就是酷爱传播八卦新闻。

首先他爱看杂志爱读报,每天坐在岗亭里,只要不耽误正事,总是手持各种刊物报纸,前后左右翻来覆去,像老鹰在高空

俯瞰田野,看见值得一抓的猎物便一头冲下去。文章被筛选后细读精编,再由他的嘴传达给周围的闲人,经他二度创作,可读性大都由二星三星变成了五星。加上旺盛天生一张好嘴,说什么都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,很快就成了小区民间新闻发言人,大受业主们欢迎,不到一个月,旺盛的照片就荣登了物业部的服务明星榜。

其次,他是个超级网虫,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跳舞,所有的休息时间一律在网吧里度过。旺盛说,他上网吧可不像那些沉迷网络游戏的小孩子们,就知道花钱在虚幻世界里争强争霸,对现实完全是一种逃避的态度。他上网的态度是积极人世的,他最欣赏的网友,是那些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,发现了什么值得炒作的消息,发帖一呼跟帖如云的名博们。旺盛最迷的,是网上的人肉搜索运动,广东的港商灭门,陕西的假虎诈骗,山西的高官车祸,哈尔滨的酒吧斗殴……无论人和事的背景多么复杂和庞大,都逃不过网上高手的地毯式搜查。

网友箴言: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比隐情大白于网上公之于天下更叫人期待。

旺盛连续跟帖:顶!顶!顶!

你想想,许秧有这么一个爱说闲话也爱管闲事的粉丝,近距离服务于他,是不是等于随时随地生活在聚光灯下,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放大被夸张,有时候还难免被神化或者被歪曲呢?那是当然。

第二个知情人,是拉蹦蹦车的。蹦蹦车你总该知道吧,就是那种没有正规出品厂家,也没有正式营运许可证,甚至司机连驾驶证都没有的那种机动三轮车。正是由于什么都没有,他们一般总是昼伏夜出,等到交警叔叔回窝孵蛋去了,才敢出门上岗。许秧那天晚上不幸就是上了一辆这样的蹦蹦车,从此开始了他的厄运。

听到许秧的招呼,蹦蹦车慢吞吞过来了,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。

车夫打着呵欠到了近旁,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认出了许秧,立马瞌睡全消。等到听许秧说他要带身边的女子去医院,更像吸了K粉一样兴奋起来。车夫凭着他年过不惑的经验,只用目光把二桂的举手投足比画了一下,就将她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同时有无数的问号像野蜂飞舞,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搅成一片。

肯定许秧这小子也犯了那种下流坯子的低级错误,跟自己家的乡下保姆搞了什么名堂!要不,保姆病了,他老婆怎么不管?要不,他干吗专选这夜深人静的当口出门?要不,他怎么有私家车不开,反倒来坐这破三轮?没有猫腻才怪。

今晚上有好戏看了。他吞下了一口唾沫,狠狠地想。

上哪家医院?车夫问,装得漫不经心。他不想让自己的好奇和怀疑有一丝一毫的泄露,这样才能将跟踪进行到底。

哪儿近去哪儿。许秧说。作为一个年轻力壮,几乎从来不得病的人,他对医院和医生显然不具备选择意识。

好嘞,坐稳喽。车夫更来了劲头,只听得油门一轰,蹦蹦车一溜烟欢跑,跟他的心情呼应,感觉别提有多好了。其实就在轰油门的时候,车夫已经拿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,要把这车上的二位拉到他熟悉的小诊所去。这样,不光帮着熟人拉来生意能拿到回扣,还可以获得可供他四处散布的名人信息,而且在他看来,这后一条尤其重要。

十分钟之后,第三位知情人出场了。

车夫把许秧他们拉到陈若水的小诊所,那位六十来岁的游医已经歇下了,听得有人叫门,知道来了生意,自然不得不起身开门,把灰不溜秋皱不拉叽的大褂,往光脊梁上一罩,也算表明了他的身份。

游医,顾名思义即游离于正规医院之外,走乡串巷的医生。他们有的时候为了增加患者的信任度,也会开个小诊所,或者挂靠于一些小型医院,承包某个科室,实际上与院方只有上交管理费的经济关系。可是,你别以为游医个个都是小打小闹的散兵游勇,他们也有自己的组织,其中福建省莆田县的游医集团,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,以治疗性病、皮肤病闻名全国。光是一个叫东庄的小镇子,就有两万多人干这个营生,涉及全国一百多个大中城市的医疗行业,经营诊所几百家,固定资产超过了三百亿。他们做大做强的法宝是,站住脚就努力扩张,砸了锅就换个地方另起炉灶。

游医陈若水是否属于这样的集团,我们无需打听,但他的小诊所在这一带居民里小有名声,倒是不争的事实。不过,如果要是你比较细心的话,看一看他门口挂的招牌,肯定会心生疑虑,因为那上边包罗万象的科目,让你看不出他到底是哪科医生。诊室里边像舞台布景一样,挂着一幅幅锦旗和奖状,反反复复写的无非是“华佗再世”“妙手回春”一类赞语,而那些东西的质地、格式、做工和字体,显然都出自于同一个工匠之手,就像是批发来的。

可是,这些细节并没有引起许秧的注意。也许他是一个生性粗心的人,对什么事都大大咧咧地不用心,也许病人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家人,他懒得为此去用心。总之,当陈若水把二桂领到脏兮兮的小诊床上,叫她仰面朝天躺下,并且拉上同样脏兮兮的一片小布帘的时候,许秧往门边的破藤椅上一坐,跷起二郎腿,点燃了一支香烟,玩起了吐烟圈的把戏,一副事不关己悠闲自在的样子,全然不知在门外边不到三米远的阴影里,有一只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他,正咔哧咔哧拍个没完。更不曾料到,在墙角的布帘子后边,游医陈若水正在跟二桂进行着一次将改变他许秧之命运的谈话。

有关这次谈话的内容,是过了许多日子,二桂离开许秧家以后,柳叶子从她落下的一个小日记本里看到的,可惜那时候,所有当事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并且不可逆转的变化。许秧遇到游医陈若水的这个夜晚,成为一个界线,切分了许多人原本平庸,却还快乐的生活。许秧全家人以及二桂,甚至还有我们这些与此事并无关系的好事闲人,似乎都从这天晚上开始,失去了某些再也找不回来的好心情。

二桂

作为许秧事件的主要当事人,保姆二桂始终是街谈巷议的焦点。对于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,传说中的版本不止一个,但大体上相去不远。至于这里边哪些情形确实,哪些细节失真,好事的人们只管传只管听,反正又不是给什么伟大的人物修撰正史,能自圆其说也就成了。

一年多以前,二桂被许秧的太太柳叶子请回家,颇有点一将难求的风光。当时,许家的保姆母亲病故,辞工回家奔丧,亟须雇用新人。柳叶子急急忙忙跑到家政公司询问,得到的回答却是时近年关,保姆供不应求,只能先登记排队,啥时候有人啥时候算。柳叶子一听,急得头发眉毛都差不多要着火了,连声叫苦,那怎么得了。

要说这柳叶子,其实也是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能人,只不过多年的职业白领女性生活,使她对家庭主妇的业务日渐生疏直至厌烦。在电视台,让她为做节目夜以继日翻来覆去,怎么繁琐她都能忍受,唯独对这柴米油盐的事务,一丁点儿的麻烦她都头大。可偏偏她和丈夫许秧好请客爱扎堆,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,随时随地可能带上呼啦啦一大堆朋友回家吃饭,没有保姆对于她来说等于失了左膀右臂。许秧曾戏日,我们这个家里,包括我在内,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保姆。

当时柳叶子下决心无论如何得带上一个回去,一屁股坐在

家政公司的办公室里不走了。人家对她说,守在这儿也没用,还是回家等消息,她就是不听,跟人家软磨硬泡没完没了。等在车里的许秧,一个两个电话打上来催,她就是不动窝。后来许秧真的急了,锁了车跑到楼上来找她。没想这一找还真找出一线转机。

许秧一走进办公室,家政公司的那两个原本百无聊赖的女孩,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,四只眼睛齐刷刷盯住他看,活像看见了神仙下凡。等到弄清了许秧和柳叶子的关系,两个人立时积极性高涨,把登记册翻得噼里啪啦乱响,嘴里念念有词,表示挖地三尺也得给他们先找个人应应急,结果还是垂头丧气地表示心有余力不足。

最后,其中一个从抽屉里拿出个硬皮大本子,还有一支软芯签字笔,恭恭敬敬准备请偶像签字的当口,一张照片从本子里掉下来。

只听见她们两个小声嘀咕了一阵后,对柳叶子说,这儿倒是还有一个,早几个月人手多的时候介绍不出去的,因为长相困难了点……

柳叶子正急得火上房,连看一眼照片的耐心都没有,就说,找保姆,又不是选美,能干活儿就行了。

也许是二桂的长相事先被介绍方过于夸张地丑化了,等到第二天,二桂挎着一个小布包,拿着家政公司的介绍信跑到许家来上工,柳叶子见到她,一句话竟然脱口而出,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糟糕呀。二桂有些腼腆地笑了笑,似乎不以为意。心直口快的柳叶子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破什么,二桂也不至于有什么坏感觉。没想到这一句话,就像一粒伤害的种子落在又干又冻的地里边了,暂时安安静静地埋藏在那儿,要等到有了适合的湿度和温度,才会蓬蓬勃勃地抽芽长叶,结出敌意和怨恨的果子来。那时候,这只是一种潜在的,连二桂本人都未必能够意识到的情结。

二桂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情结,走进了许家的生活。

几乎可以肯定,从小到大,二桂的长相是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运气的。过宽的脸,过高的颧骨,加上前额过低的发线,以及涵胸驼背的体态,足以把她身上其余还说得过去的部分,掩蔽得毫无光彩。比如说,两只黑黑亮亮的眼睛,一条粗粗大大的辫子,以及丰腴圆润的腰身,这些可以被一个女孩引以为荣的本钱,全都被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给抵消了。这样一个丑女孩,在她成长的经历中,受过一些怎样的委屈,我们凭想象都可以猜测出来。有过这种经历的女孩,很可能变得特别好强,特别敏感,特别有心计,特别爱记仇,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一切统称为性格内向,往好里说就是内秀。把这样的女孩子领到家里来,是个危险的举动,尤其对柳叶子这样一个有时候直爽有失粗心的女主人来说,无异在自己身边埋了一颗地雷。

果不其然,二桂来了没多久,我们所能预料的各种丑女孩的性格特征,就很快地显露出来,以一种并不让人反感,相反还让人不得不有几分欣赏的方式,很强烈地显露出来了。

首先得承认,二桂是个称职的保姆,几乎可以肯定,假如她有机会受到正常的教育,有机会获得更好的职业,她完全可以做个称职的文员、称职的技工、称职的医生、称职的律师、称职的公务员、称职的CEO……也就是说,假如命运关照她,她完全有能力把她可能得到的一切职业,做到称职的程度。

我们的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,给他一缕阳光他就灿烂夺目,给他一滴清水他就波涛汹涌,这种人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中,创造不同的奇迹,一切取决于命运给他搭建多大的舞台。二桂其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。

话说二桂来了不久,许家的人以及每天频繁出入他家的狐朋狗友,全都发现了这个新来的保姆真是难得。你瞧这个家,忽然间干净整洁了,落地窗刮过了,好像只有窗框没安玻璃,木地板打过蜡,光亮得可以当镜子照,上至厨房里的锅台灶角杯盘碗盏,下到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洗手池,都被擦拭得清清爽爽,够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标准,半死不活的花株,全都松过了土上过了肥,金鱼缸里新添了几条碧绿的水草,还有两三朵迷你型紫色睡莲……

再说这厨艺,刚来的时候还怯生生的没有谱,个把月下来已经是烹炒煎炸样样学上了手,加上她本来就会晒干菜腌泡菜,会做农家土点心,凉面拌得比饭馆里卖的还好吃,那还不把每顿饭都做得菜有大有小,味有轻有重,吃得许家一家三口和他们的食客赞不绝口。

每当大伙儿剔着牙夸奖她的时候,二桂常常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着,什么表示也没有,很有点宠辱不惊的风度。然后她会再接再厉,用一只漂亮的水晶果盘,端上切出花边的水果片,并且做一些必要的点缀:白色的香瓜摆成长长的船形,船里堆着一小堆红宝石般的圣女果,红色的西瓜摊出圆形的底,上边用翠绿的五角形洋桃砌出尖顶……

要是时节碰得好,她还会把花盆里盛开的鲜茉莉花采下来,掺上碧螺春或者竹叶青一类的绿茶,装在透明的玻璃壶冲上开水端来,满屋子顿时弥漫了一种淡雅的清香

二桂的一切表现,都好到超出了人们特别是主妇柳叶子的预期。柳叶子的女伴们个个眼红,直问她用什么法子调教出这么一个超级保姆。柳叶子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在二桂身上花的功夫实在有限,归根结底还是二桂悟性好,任何事情只要你演示一遍,她就牢牢记住,电视报刊上各种家政训练栏目,她都会按期跟踪,凭着农村初中的文化水平,去学习去体会,居然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。

许秧两口子有了这么个宝贝,连上酒楼吃饭的兴趣都没有了,只要不是非去不可的应酬,加班加到再晚也要回家吃饭,只要不是非上馆子款待的客人,无论人多人少一律弄到家里来聚会。因为主人热情随和,许家的食客们酒足饭饱之后,一般不会马上离开,非得搓上几圈麻将,等到午夜时分吃过二桂煮好的夜宵,才算走完全套程序。

二桂的夜宵,是一种名叫“清补凉”的市井小吃。先将绿豆、红豆、花生米、薏米、通心粉、红枣、银耳、水果丁、小汤丸、鹌鹑蛋等原料,蒸熟煮透,分门别类盛放,到时候按吃客的要求任意搭配,分别冲上牛奶、椰汁、冰糖水,天热时再加些冰块,就做成了一份营养丰富,口感极佳并且赏心悦目的夜宵点心了。二桂在许家的那些日子,这道点心每晚子夜时分定时定量供应,既是慰问品又是逐客令。牌友们吃过了这道点心,会咂着嘴,打着哈欠,离开许宅。这些人今天赢,明天输,心情变化无常,二桂的这道夜宵总是以不变应万变,让他们百吃不厌。

诸如此类的表现,使二桂听到的溢美之词,多到了让她不光不稀罕,甚至有点厌烦的程度了。于是,主人对她越来越客气,她对主人越来越不客气了。

跟柳叶子一块儿去超市,二桂总要公然给自己拿几包话梅、橄榄一类的小零食,发卡、头绳一类的小饰物,扔在购物车里由女主人一并付账,连句客套的话也没有。

她对自己的小屋子里没装空调只装电扇表示了明显的不满,天热的时候时常擅自跑到许家女儿的房间去睡觉,把室温调低到要盖棉被才行。

剩饭剩菜她断断是不能吃的,她不吃自然不好意思让主家吃,院子里的流浪猫因此有了十足的饭食保障。

有一天,柳叶子打开自己的衣柜,一口气找出七八件衣衫裙

裤,自认为件件都是八九成新,好料子好品相,二桂得了还不知该怎样爱不释手呢。没想到等她大呼小叫把二桂拉到衣帽间来试穿,二桂一丁点喜欢的样子也没有,淡淡地说声谢了,卷成一团就给拿走了。柳叶子原以为二桂害羞,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来试。可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,始终没见这些衣服被二桂穿上身。直到有天柳叶子到储藏室去找东西,看到她给二桂的那些衣服,仍然卷成一团塞在角落里,这才知道二桂是不想接受别人穿过的衣服。

为遂了二桂这份好强的心,柳叶子特地带她去了趟服装店,让她自己挑两套合适的新装。这回二桂表现得比较兴奋,左一件右一件地试了又试,弄得售货员都不耐烦了,才选定了其中两套。买单的时候柳叶子发现,二桂挑的这两套,不一定是这家店子里最好的,但可以肯定是最贵的。一向出手大方的柳叶子,往刷卡机里输密码的时候,心里也着实别扭了一下子。可是既然这姑娘已经成了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人物,柳叶子也只能摇摇头一笑了之。

如此这般,二桂的做派越来越牛势了。最明显的变化是干活儿的时候,动静渐渐大起来了。

刚来那会儿,二桂爱光着脚,柳叶子特别为她买了软底的泡沫人字拖鞋,她总是嫌夹脚不爱穿。光脚的二桂轻悠悠地走在地板上,就像一只青年的猫,出溜来出溜去,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感觉。有天,柳叶子正在书房里写节目策划书,想得太入神了,被轻飘飘如影子般闪进来的二桂吓得失声惊叫。彼时已经夜深人静,二桂刚冲过凉洗了头,一张脸被黑油油如瀑布般泻在肩上的发丝包裹着,跟聊斋里边女鬼差不多。

柳叶子被她吓得不轻,惊魂乍定之下还没来得及发作,转眼间就为二桂的表现感动莫名。原来人家二桂见怜女主人点灯熬油太辛苦,特为她煮了龙眼红枣银耳羹端来犒劳,不料被她的过激反应搞得惊惶失措,手一哆嗦,连碗带汤打翻在地。只见这二桂顾不得自己的脚背被羹汤烫得红了一大片,赶紧拿了抹布来,跪在地板上东擦西擦,嘴里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。柳叶子是个知好知歹的人,碰到这场合,就算自己差点被吓得晕过去,心里还是让二桂感动了一把。

眼看天冷了,柳叶子又给二桂买了一双拖鞋,红格子的绒布面,又软又暖和的底儿,走在地上略有声响又不太过分。她叫二桂立马穿上,说,这么冷的天儿,你老光着一双脚,知道的说你光着脚图个舒服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呢。二桂当着她的面儿把脚试了试,好像挺喜欢的样子,柳叶子也就放心放意随她去了。

过了些日子,柳叶子无意间听到家里有一种咣啷咣啷的脚步声,到了晚上大家都偃旗息鼓之后,那种声音就会响得更加蹊跷。初次听到她以为是电视剧里的音响效果,再次听到以为是楼上邻居所为,再而三才发现声音是二桂的房间里传出来的。出于好奇,柳叶子蹑手蹑脚把那房门打开一条小缝。只见二桂正穿着一双超高跟皮拖鞋,在屋里扭来扭去走台步,头上还顶着一本书。鞋的跟儿足有七八公分高,穿在脚上走路,整个人跟踮着脚尖跳芭蕾没什么区别。

柳叶子当下就笑得弯了腰,高声大气地说,你这丫头,一时只爱光着脚丫,二时又穿上这走红地毯都嫌张扬的鞋,这是唱的那一出呀?

二桂显然对自己被偷窥大为恼火,一句话不说,两只鞋往床底下一踢,转过身,毫不客气地把柳叶子给推出屋,啪地将门锁上了。

柳叶子快快地回到卧室,大惊小怪地跟许秧说起这档子事儿,没想到许秧半点儿不吃惊,全然知情。

许秧说那双鞋是二桂邮购来的,因为电视购物的广告里说,这种鞋对涵胸驼背的女性矫正形体有奇效。二桂一直对自己的体态不满意,想买一双来试试效果,就找到他要求预支两个月工资。

柳叶子一听,知道许秧的回答肯定是送她一双了事,故意问:你就照办啦?

果然许秧满不在乎地答道,不就是一双鞋吗,还预支个啥呀,送给她了。

按说这个回答完全在柳叶子意料之中,当时她也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,可是到了真出事了,这双鞋就成了夫妻间的多重芥蒂中的一层。等柳叶子听到风言风语,希望回忆起过往可疑的蛛丝马迹,让自己对事情做出判断的时候,她觉得这天晚上许秧对二桂的关怀,已经表现得有点过了。除了对二桂为改善体态所做的努力表示极大的理解和支持,还一反凡事稀里马虎之常态,认真严肃地对柳叶子说,你这么笑话她是不是会伤着她呀,你没发现这孩子自尊心超强,特把人家对她的评价当回事儿吗?

柳叶子听了嘲笑他,哟,给你当了十几年的老婆,今天才知道你还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呢。

刚来那会儿,二桂出来进去总会把钥匙带在身上,从来不烦主人听见门铃声跑来照应,开门关门都是慢慢掩上,桶子和撮箕往地下放,总拿拖把扫帚垫着,免得磕出声响。

二桂对看书写字用电脑这类活动,总是怀着盲目的崇拜之情,只要看到主家展开报纸、翻动书页或者启动电脑,她的表情马上变得肃然庄严,或者跑去把洗手间的门掩上,免得让洗衣机的声音传出来,或者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小,再搬个小板凳贴到屏幕跟前去看。许秧不止一次告诉她,他看的报纸,不过是些娱乐小报,八卦新闻街谈巷议,柳姐爱翻腾的杂志,大不了是减肥美容指南,奢侈品购物广告,旅游观光向导,外带菜食烹饪技巧之类,离不开吃喝玩乐的内容,用电脑多半是在QQ上聊闲篇,或者打打电游下下围棋,只有小丸子周末回家做作业,算得正儿八经的学习,所以除了小丸子学习的时间要确保安静,其他时间不用那么上心上意,该干吗就干吗顺其自然,看电视离得太近对眼睛不好,还会受到辐射。

二桂听说这些话,将信将疑地眨巴着眼儿,不知道许哥是不是又在开玩笑。

二桂记得,自己刚来不久跟着他们两口子去逛街,碰到一些在超市门口发促销小传单,上边还印了好些五块十块不等的快餐店优惠券。二桂拿着传单去问许秧,这些五块十块的优惠券能不能顶钱用,许秧不假思索就回答她,当然能顶钱用,不然他们劳神费力还得雇人来发,不是发了神泾病呀。二桂信以为真,来来去去领了几十张小传单,心想这城里边真的比乡下好,上趟街伸伸手就能领一摞子能顶钱用的纸片。

她甚至盘算好了,明天就到快餐店去兑现,换来的东西一半给许哥和柳姐享用,另一半留着,等自己回家去的时候,带给正在上小学的弟弟。二桂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,弟弟是一家人的心头肉,他开心了,全家人就都开心了。二桂一天到晚都惦记着重病在床的父亲和辛苦劳累的母亲,想着弟弟吃上城里来的好东西,会欢呼雀跃地把快乐传递给全家,二桂恨不得立马请假,带上礼物回家。

第二天,二桂一大早去了快餐店,为了方便打包她还特地带了好几个保鲜盒。事情的结果不言而喻,东西没领着,还被快餐店里的服务员狠狠嘲笑了一番。

他们对二桂说,一看你就是新来的。

二桂说,新来的又怎么啦。

他们说,新来的又名刚进城的,刚进城的又名乡下老土,这种人在城里边呆着,总爱闹些笑话来供人消遣。比如说数楼,你这么干跟数楼也差不多了。

见二桂不知道数楼是怎么回事,他们就嘻嘻哈哈说给她听。有个新来的老土进了城,看见高楼林立惊喜得不行,走到一幢最高的楼下边,想搞清楚到底这楼有多少层,情不自禁数起楼来。正数着被几个城里混混盯上了,跑过去问老土要数楼费,每层五块钱。混混问,你刚才数到第几层了?老土说,七层。混混说,五七三十五块,看你老实,给你打个折,收个整数交三十吧。老土没办法,只好从裤腰抠出被汗水洇得热乎乎湿淋淋的一卷钞票递过去。混混得了钱大喜,转过身就说,这傻B真好蒙。老土将剩下的钱揣回裤腰,回嘴说,你们他马的才傻B呢,老子都数了快四十层了。

二桂不傻,马上把数楼的故事听得明明白白,记得清清楚楚。而且她也一点没让那些刚系上侍候人的红领结,就忘了自己生在哪个山沟里的小子们占便宜,马上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对故事做出了总结:你们不就是想告诉我,现在流行城里混混和乡下老土互相骗吗,你们印了这花花绿绿的传单满世界发,还不是想把顾客骗进来吃饭,吃五十送五块,吃一百送十块,其实全都是他们自个送给自个的。

小子们说,我们哪里印得起这个,是我们老板印的。

二桂说,你们老板是大骗子,你们就是小骗子,反正全都是骗子。

二桂说完,提着一大嘟噜保鲜盒,昂首阔步从快餐店走回家,回到家就关起门来在洗手间大哭一场。

等许秧两口子弄清了原委,一个劲儿哄她,夸她脑子好使嘴巴厉害,没让那帮忘了本的小子沾一点光。许秧还忙不迭地检讨说,都怪自己没说清楚,优惠券是得跟现金配套用的,要不然满世界伸手就能领得到,快餐店不成了无本高利的银行了?二桂出了这样丑,跟自己的讲解不到位有关。

为了表达歉意,许秧特地从冰箱里拿了一支酸奶雪糕来慰劳二桂,也好让她消消火儿。

二桂举着她最爱吃的雪糕,根本不像平时那样吃得宠辱皆忘,而是若有所思,直到雪糕融了,化成水滴答到地上,还没吃上几口。后来她干脆连冰带棍儿把雪糕扔进垃圾桶,找到许秧没完没了地问,今天在那帮小子跟前,自己倒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。

许秧为息事宁人,肯定说她占了便宜。不料被二桂一语道破真相,让他不能自圆其说。

二桂说,你们夸我脑子好使,是真的吗?我要真的那么聪明,怎么会以为凭着那些花花纸就能领到汉堡包和炸鸡腿呢?这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吗?从小我奶奶就告诉我,相信天上能掉馅饼的人,肯定是贪小便宜的蠢人。我相信了天上能掉馅饼,肯定就是个蠢人,贪小便宜的蠢人。你们夸我嘴巴厉害,没让他们沾光。

可是我骂了他们,还骂了他们老板,沾光了吧,解恨了吧,回来怎么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,只想哭呢?许哥你一下就说漏嘴了,我出丑了,出大丑了,任我事后怎么骂他们,这口气都出不了,堵在心里头,只剩下哭的份儿了。你们要是真的想帮我,就别在我犯了错的时候,替我藏着掖着,不告诉我错在哪儿,还反过来夸奖我。看起来是疼我,其实是毁我,让我出错了不知道错,献了丑不知道丑,你们这么着,我啥时候才能有长进?在城里呆一辈子还不是跟那个数楼的傻B似的,被别人骗了还偷着乐呢。

二桂这么噼里啪啦一通说,说完就眼泪汪汪跑开了,撇下许秧和柳叶子夫妇俩在那儿面面相觑。

柳叶子对许秧说,看来这丫头还真是个人物哩。

许秧对柳叶子说,可不是吗,她自己出了丑,倒把咱们给数落得羞愧难当。

自此,这两口子对二桂更是刮目相看。二桂呢,对他们的话,尤其是许秧的话,听到耳朵里总得多打几个滚,生怕再被骗了。处久了,二桂就有底了,许哥说话真真假假信口开河是出了名的,同事们叫他开心海盗,柳姐说他最不靠谱。

后来经过观察,二桂亲眼见证了许哥这回说的话,句句实情。他们读的书看的报在电脑上干的活儿,大部分跟正经事儿没什么关系,也就渐渐把早先的那盲目的崇敬之心淡了去。于是,二桂所有的家务活,都得配了音乐才干得顺手了,市电视台的流行歌曲点播节目,是她的最爱。那些郎有情呀妹有意的酸词,经过客厅里准专业的音响传播出来,弥漫在许家的每一个角落,不分时段不合昼夜。有好几次声音大到楼下的邻居都来敲门抗议了,二桂才在许秧的建议下,很不情愿地把情歌播放的时间缩短,至少在上班的人们全都倦鸟归巢之后,免受打扰。

可是,不久之后,更让人头痛的现象出现了。二桂忽然变成了一个浴室通俗歌手,每天晚上九点钟,准时在冲凉的时候开唱,嗓门高亢五音不全不说,还一句词一句词反反复复唱个没完,好比在劲儿没上足的老式留声机上,播放一张出了毛病的唱片,你说让谁受得了?但柳叶子夫妇一想,只要不影响别人家,她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吧。

这天,二桂又在浴室里开唱了:让我再看你一眼,你那沾满泪水的脸……让我……让我让我再看你……再看你……再看你……一眼……一眼……再看你一眼……没完没了,没了没完。许秧夫妇哭笑不得,觉得相比之下还不如听听爱情歌曲点播呢。

伴着二桂不堪入耳的歌唱,柳叶子皱起眉头问丈夫,你说这孩子不过一年时间,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?以前那个二桂上哪儿去了?

刚来那会儿,二桂孤笑寡言。只有主家女儿小丸子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,出于无聊总缠着二桂玩,才能把她的嘴巴里的话掏出来,让她脸皮后边的笑容渗出来。小丸子一走,她基本上就成了关闭了语音程序的机器人,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地干活儿,弄得许秧夫妻俩很是过意不去,时不时要找些废话去跟她说,也总是被她嗯呀啊呀应付得扫兴万分。

经过分析,柳叶子夫妇认定,快餐优惠券事件是二桂性格大变的转折点。是那件事让许秧夫妇俩达成共识,二桂这丫头不可小觑。虽说此后二桂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并无改变,仍然是个在他们手心里讨生活的小保姆,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。

鞋合不合适脚知道。作为鞋,没准连他们自己都没觉察到鞋被撑大了,作为脚,二桂已经率先感受到了宽松和舒适。二桂的话渐渐多起来,愈来愈多。渐渐变得不管什么场合,该插嘴不该插嘴的事,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绝不怯场。

这种现象始于那次“快乐新干线”节目的讨论。

柳叶子带着一帮助手在家里喝下午茶边吃边聊,正为女主持人应该穿裙子还是穿裤子拿不定主意,二桂泡了壶茶送来,粘在那儿就不肯走了,目光如小射灯那么亮亮的,照着你照着他,脸上的表情,一会写着“同意”一会写着“不同意”。最后,二桂终于忍不住亲自参与讨论,主张还是穿裤子为好,理由是这个节目有些动作得主持人做给嘉宾看,弄不好走了光,被狗仔队拍了去贴在网上就麻烦了。针对剧务对女主持穿上长裤不够性感的担忧,二桂指出要是她穿一条低腰的长裤,配件短襟的上衣,把腰露出来,再往肚脐上贴一个亮片,肯定炫呆了,可能比穿裙子还要性感呢。

当时在座的人先是不约而同都愣住了,缓过劲来又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。

二桂被大伙儿笑得莫名其妙,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说来说去

的一件事情,她一插嘴人们的反应就如此强烈。这些人常常来柳叶子家享受她的五星级服务,没有哪个跟她不熟,吃饱喝足之后,将她夸来夸去的,在她身上堆起好词儿来,那叫一个大方。

二桂当然不知道,现而今电视台的从业人员,水平鱼龙混杂参差不齐,在虚张声势自以为是方面,全都好像师出同门,一个更比一个强。眼下这位长相丑丑的乡下妞,居然也学会了他们的行话,什么嘉宾呀,走了光呀,狗仔队呀,还有炫呆了这些时髦关键词,而且还对主持人的服装有那么多说道,这还了得。集体潜意识促使他们采取了同一种态度,笑,哄堂大笑。

柳叶子对二桂的表现比其他人还要惊讶,这丫头来了不到一年,也没见着她对这些事有什么特别的兴趣,怎么忽然间就无师自通了?要是她的助手说出这一番道理,她说不定还得表扬表扬呢。不过,当时她并不高兴,既不喜欢二桂在这种场合来插嘴,也不喜欢部下们用这么夸张的笑声来对待二桂。她把脸稍稍拉长了一点,对大伙儿说,别笑了,有什么好笑的。然后又对二桂说,我们在这儿开会呢,你忙你的去。

这一来,二桂一下子就把那笑声给听明白了,但她并没像柳叶子预料的那样,乖乖地按主家的吩咐走开,反而一转身在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,准备久坐长谈。

这副架势让柳叶子很有些下不来台。她在单位里是有头有脸的一个人,现在当着七八个部下的面,被二桂叫了板,不等于在阴沟里翻了船?所以她当即宣布散会,也不留食客在家里吃晚饭,请他们一块儿上街去吃肯德基,回家的时候,倒也没忘了给二桂带上一份。

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,留下的某些痕迹不深不浅。柳叶子仍然爱招人到家中来吃饭,基本上不再正经八百谈论工作。二桂的变化大些,主要表现在客人们来了不管谈什么,只要她在场,就一定要插嘴,除非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。对此,柳叶子有点后悔,最终不该让“快乐新干线”的女主持人穿长裤上台,还在肚脐眼儿上贴了亮片。

天知地知鬼知

二桂的事迹在坊间流传,远不止这么多,渐渐地,这个长相不佳且身份卑微的女孩子,成了一个被集体言说塑造出来的人物。经过千百张嘴巴添油加醋真真假假描述,千百个脑瓜子构思推理虚虚实实完善,与我们大多数人并不相识的二桂,已经定格如上文记录的样子,活灵活现。

这一切,皆因她傍上了我们这个小城公认的头号帅哥许秧,并且跟他发生了许多比她有钱有才有貌有情的女粉丝们,梦寐以求又无从实现的风流韵事。本来这就是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,她要是再没有一点特殊之处,那就更加让人无法接受了。

什么事情都有前因后果,前因如此,后果又将如何,我们几乎不费揣测,就能测个八九不离十。自古以来,老爷少爷跟婢妇使女之间发生的那点事儿,有几桩能跑得出这个圈儿去?

让我们再回到许秧带二桂去私人诊所就医那个晚上吧。

话说游医陈若水一看三轮车给他拉来了这么两件货,顿时喜上眉梢,趁着送车夫出门的工夫,伸手就给了他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,比平常五块钱一位的介绍费多出好几倍。这就意味着二桂今晚上没病也要得上病,小病非转成大病不可。

陈若水在肮脏的布帘子后边,伸出咸猪手,在二桂的肚皮上左边摁摁,右边叩叩,嘴上不断地问,这儿疼不疼,那儿疼不疼,心里在飞快地盘算怎么说怎么办。

想好了之后,陈若水问二桂,你的老朋友最近来没有?

二桂好像听不懂他说的代名词,问:什么老朋友?

陈若水听了,笑:一个快要当妈的人,连这都不懂。

二桂好像还是听不懂,又问:谁?谁是要当妈的人?

陈若水说:还有谁?当然是你。

二桂一听像触了电一般,呼啦坐起身:你……你怎么……胡说呀?

这种情形陈若水见得多了,他不动声色地把二桂摁回床上,两个眼珠子转了转,朝布帘外边努努嘴说,是他吧?他就是孩子的爹?

二桂只觉得脸皮从耳朵根起,忽地一下被火燎了,刺辣辣的,嘴里说出来的话,也同样刺辣辣,但声音却突然小了下去:你说什么哪!你有病呀,怎么这么不要脸呀,说这种话,你不怕雷打电劈!那是许哥……

陈若水嬉皮笑脸说,我知道,他是哥,你是妹,这种事儿从来都是发生在哥哥妹妹之间的。

二桂急了眼,一把推开陈若水,跳下小床骂道:你这个老流氓,我一看你就不像个当医生的……

可能因为用力过猛,一阵绞痛袭来,二桂捂着肚子缩成一团。陈若水趁机将她放回诊床,吓唬她说,你别乱动呵,乱动绷断了肠子我可不管。

二桂果然被吓住了,老老实实躺下不敢造次。

然后陈若水压低声音对准她的耳朵,说了一大串让二桂听了如五雷轰顶的话。到底说了些什么,靠在门边吐烟圈儿的许秧听不清,也根本没想听,一直到二桂在里边轻声哭起来,他才跑过去,站在布帘外边问:大夫,怎么回事,她的病很严重吗?

陈若水从帘子里边钻出来,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。但凡许秧多个心眼,兴许也会有所打算。可正像我们已经听说的,许秧偏偏是一个缺心眼的主儿,爹生娘养的好皮囊,顺风顺水的好经历,轻松愉悦的好生计,把他造就成这样一个缺心眼儿。所以许秧对陈若水的笑容并未领会,只管询问二桂到底得了什么病。

陈若水在墙根儿的水龙头洗了手,张着十个指头在灰不溜秋的白大褂上擦了擦,拿起笔在一张处方上写了三个字:宫外孕。

许秧看了看,愣了一下,再看看,反而哈哈大笑起来,说:别逗了。

这一笑,倒把陈若水给笑愣了,忙摆出一副大牌医生的架子说:这是妇科危症,你还笑?!

许秧笑得更厉害了,说:你这哥们,学过医吗?一个黄花大闺女,你给人家看出这样的危症。乱下诊断,当心把你的牌子砸了。

看着许秧心怀坦荡的样子,陈若水眼珠子骨碌碌飞快地转着圈,重新把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判断掂量了一下,得出的结论是:这许秧到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,扮什么像什么,滴水不漏。于是,他拿定主意要把这场戏编好喽搓圆喽。这么一想,他往脸上铺陈了一层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。这笑容对许秧来说,预告着一场灾难的来临,只是他浑然不觉罢了。

他就这么笑着,问许秧说:她是你们家什么人?

许秧大大咧咧说,什么人,还用问,我们家保姆呀。

陈若水道:是不用问,我一看就知道。我想问的是,既然是你们家保姆,又不是你女儿,不是你眼瞅着长大的,你怎么能保证她就是一黄花大闺女呢?

这个问题真还把许秧给问住了。他停了一下,说,不能保证,也有个起码的估计,她年纪这么小,每天老老实实在家干活儿,哪都没去过,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呢?

陈若水居心叵测地眨眨眼,说:这只有天知地知鬼知,你问我,我问谁去?而且这种事儿还不能明着问,万一这丫头片子担不住事,弄出个抹脖子上吊一类的麻烦来,怎么办?为医者,善人也,我不得不为病人多想着点儿。

许秧要不是个缺心眼儿,话说到此就应该带着二桂走人,到正规大医院去确诊。可这位爷不光缺心眼儿,还真有点为别人着想的善良,被陈若水这么一说,也为二桂担起

心来。

当下,许秧一边在心里纳闷,一边问:那你说怎么办?

陈若水说:怎么办?治呗,不光得治,还得替她保密,不然这姑娘还怎么活人?

许秧觉得这话有理,说,那就治吧,当然得替她保密。

陈若水看着火候差不多,知道今天这头肥猪算是宰着了,便胸有成竹地说:要治的话,我这儿有一种进口药,专治这种病,从静脉滴入,今晚上打了明天照常工作,什么都不耽误,就是价格比较贵,得两千八百块钱。你看……

许秧想了想,一边掏钱包一边问:怎么这么贵?

陈若水嬉皮笑脸说:这里边还含着封口费呢。

许秧问:封口费?封谁的口?

陈若水数着钱,笑道:当然是封我的口啦,要是我嘴上不站个把门的,你不得吃不了兜着走?

许秧这才觉察到对方不怀好意,忙说:我?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不过是替我老婆带她来看病。

陈若水把钞票放进抽屉,不慌不忙说,你是这么说,还得别人信呀。跟你有没有关系,也得别人说。说你有你就有,没有也有,说你没有你就没有,有也没有。

许秧一听到这话,心里真慌了,说,你这像医生说出来的话吗?我们不在这儿治了,还钱来,我们到市立医院去。

陈若水突然收敛了笑脸,把装钱的抽屉上了锁,走到柜子跟前,拿出一管药水,啪的一声将瓶子口打开,飞快地用针管把里边的药水吸出来,掺进打吊瓶用的葡萄糖水里,一字一句说:就你这点风流事儿,还想到市立医院去张扬?别忘了你这张脸,就跟一张招牌差不多,谁见了不认识?在我这儿治好了,一了百了,到市立医院去,等于在电视上向全城人宣布,我把保姆肚子弄大了……

许秧听了这话,气得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,你……你……你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。

陈若水既不惊也不怒,若无其事地等他动作,然后轻轻拨开他的手,继续准备输液用的东西,口中还振振有词:这会儿你知道当名人的难处了吧?不是我说你们,平日里个个都想出人头地,以为只要出了名,在老百姓中间混个脸儿熟,就什么都齐了。除了吃香喝辣以外,任什么便宜都有得占,还可以为所欲为胡作非为……这下好了,你当真混出个脸儿熟了,当真出了大名了。可你想过没有,月亮有圆就有亏,河水有涨就有落,当了名人有当名人的方便,也有当名人的不方便。

像你这样把脸皮当招牌扛着招摇过市的名人,最好别让人家逮着半点儿不是,不然准是针大的眼儿斗大的风,唾沫也能淹死你……这老百姓和名人的关系,就好比船和水的关系,他们可以托着你让你乘风破浪平步青云,也可以把你掀进泥潭里,再踏上一万只十万只一百万只脚,叫你永世不得翻身。古人日,水可载舟亦可覆舟,说的就是这个理儿……你们这些人,平时不学着点,到节骨眼儿上就找不着东南西北,不倒霉才怪……

陈若水絮絮叨叨,越说越会说,越说越来劲儿。这一番话,像蜘蛛网缠飞蛾一样,一点点把许秧给绕了进去,越收越紧。当下许秧被说得六神无主,不光握紧的拳头松开了,扬起的手臂放下了,就连平日里总是高高抬着的漂亮脑壳,也不知不觉耷拉下来。

陈若水呢,就趁着这唠叨的工夫,手脚麻利地给二桂挂上了吊瓶。事已至此,许秧还能说什么?

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破藤椅上,许秧掏出烟盒,打算抽上一支醒醒神儿,忽然发现里边已经空了,只好揉成一团,狠狠往地上一摔。陈若水见状,轻轻一笑,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,放在他跟前,打个哈欠说:这药水还得输上一会儿,我抽空到里屋打个盹儿,等瓶子空了叫我一声。

说完,不等许秧表态,他把大褂一脱,光着大膀子走进里屋,还把门儿给关上了。

这时候,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两下,敲得许秧不由得悬起了心。他一个堂堂电视台当家小生,深更半夜,在这么简陋不堪的黑诊所里,守着得了“宫外孕”的小保姆打吊针,这叫什么事儿嘛。这事儿不传则已,一传非炸锅不可,纵使自己长了千百张嘴,也掰扯不清呀。

心里这么一想,许秧在那嘎嘎作响的破椅子上,如坐针毡,不由得收手收脚,缩头缩脑,外加东张西望,老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的眼睛,在幸灾乐祸地盯着自己,说不定还有隐藏的镜头在拍照,有微型摄像机在录影呢。

许秧总算看清了眼下的形势,平时不怎么爱运动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,一个念头也随之清晰起来,他知道自己是被人敲诈了,知道要反败为胜,只有从二桂身上人手。

事先揭晓的谜底

按照一般闲人闲话的传法,本来应该再把二桂怀孕之谜渲染渲染。可我们在传话的时候深知,其实这个小城里的大多数人,对二桂并没有太大的兴趣,大伙儿真正感兴趣的是许秧,是许秧碰到这件倒霉事儿之后的遭遇,以及他最后的下场和去向。为了迎合大多数人的需求,我们干脆早早把这谜底给亮出来。

那天晚上,在游医陈若水的小诊所里,二桂在干什么?

当陈若水一步步把许秧拖入是非的烂泥潭的过程中,二桂一直不声不响地躺在又窄又硬的诊床上,躲在肮脏不堪的布帘后边悄悄淌着眼泪。为自己,也为许哥。

刚才,陈若水一问老朋友来没来,二桂嘴上装着听不懂,心下就明白大事不好了。上个月回乡下去给奶奶做寿,爸爸派她到镇上的包子店去取他定做的寿桃,正碰上店老板的儿子胡万万。

胡万万是二桂的初中同学,人长得眉清目秀,成绩也挺不错的,就是爱跟女同学扎堆儿,给这个那个女生写纸条儿,弄得她们总是到班主任那儿去告状,害得他一次次被老师找去谈话,还罚站。二桂对那些爱告状的女同学从来不以为然,人家给你写纸条,说明他喜欢你,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去告发他呢?她想好了,要是胡万万给自己写纸条,别说不会告发他,还要好好地将纸条留下来做纪念呢。她喜欢胡万万,尤其迷恋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。可惜的是,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胡万万从来不给二桂写条子,有时候还通过她给别的女孩传条子,这让二桂很伤心。

有一天,她看见胡万万又在办公室门口罚站,大太阳底下直晒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,忽然非常心疼他。赶紧端了一杯凉开水过去,对他说:假如你给我写条子,老师就是打死我,我也不会把条子交出来的。

胡万万正渴得不行,接过二桂送来的水,咕嘟咕嘟往下咽,听到她的贴心话,立马被呛得直咳嗽,还说了一句叫二桂脸都没地方搁的狠话。

这句话能叫二桂记一辈子,到死都不会忘记。

胡万万说,给你写条子?开什么玩笑?我就是在这儿罚站站死,也不会给你写条子的。

二桂被噎得气都没喘上来,捂住脸落荒而逃。跑了很远还听见胡万万在后边没皮没脸地叫:二桂,你的杯子不要啦,送给我了?

打那儿起,二桂看见胡万万就要拐弯,尽可能不跟他打照面。听到他跟别的女生打打闹闹的声音,二桂便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蚊蝇飞进了耳朵眼里,让她心里烦得不得了。幸好没过多久他们就毕业了,二桂辍了学,进城去打工,再也没见过胡万万了。

也是冤家路窄,二桂到镇上的包子店去取家里定做的寿桃,从里屋应声而出的,正是她发誓此生再不愿见到的胡万万。高中毕业之后,

胡万万子继父业,成了包子店的二东家。

相见之下,两个人都愣了愣神儿。紧接着,胡万万马上找到了当年在二桂跟前的优越感,嬉笑着大声招呼道:哟,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二桂呀。这真是女大十八变,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漂亮,叫我这个老同学都认不出来了?

二桂还没开口,已经乱了方寸。眼前这个胡万万,比起读书的时候,更高大更英俊了,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链子,手上戴着大金戒指,俨然像一个老练的生意人了。特别是他嘴唇上长出的那一层密密的黑色绒毛,随着他的声音一上一下地蠕动,像一把小刷子扫来扫去,扫得二桂浑身麻酥酥地发痒,这几年来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的千仇万恨,随之灰飞烟灭。

二桂想装得若无其事,跟一个平常的顾客那样,说句不关痛痒的客套话,然后交钱取货走人。可事实上,她完全做不到,话一出口,偏偏就关了痛痒。

二桂说: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拿我开心?

胡万万说:我怎么拿你开心了?

二桂说:你说我漂亮,还不是拿我开心。

胡万万说:我是说你变得漂亮了,变是什么意思,就是跟原来比你漂亮了,不光漂亮了,而且洋气了,有点城里人的派头了。

这几句话从胡万万的嘴里出来,让二桂差不多幸福得晕过去。二桂看看自己身上的行头,摸摸自己手背上逐渐光滑起来的皮肤,觉得他这些话说得有根有据,不像是没心没肺瞎忽悠。只不过,二桂还没忘记自我提醒,端着点,别再让这家伙给绕进去再扔出来。

正在二桂打算玩玩矜持的时候,胡万万又说话了,而且只一句话,就把痴情的二桂给说得泪流满面。

胡万万说,这几年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,上次你给我送水,我不但没谢你,还用那么难听的话噎你,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。

二桂意外之极,张嘴想问他,这是真的?可嗓子已经被哽得发不出声来。胡万万见她激动莫名的样子,知道自己真把这女孩子感动了,又说:不相信是吗?不信你跟我到后边屋子去看看,你的那个搪瓷杯我至今还留着呢,就是想等哪天见到你,还给你再向你道声歉。

胡万万说话的时候,用一种特别暧昧的眼神盯住二桂看,正是二桂多少次梦想着胡万万能够给她的那种眼神。像是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,二桂一阵脸热心跳,嘴里像呓语一般说着,我不信,我不信你会留着那个破杯子,可双脚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后院走去。胡万万比她慢走一步,把包子店的门板给放了下来。

半个小时之后,二桂和胡万万又出现在店堂里。这时候的二桂,脸上洋溢着一种如愿以偿的笑容,一边编着粗黑的短辫子,一边娇羞万分地看着胡万万往塑料袋里装寿桃。

二桂说,明天我就得回城里去上班了,以后你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好吗?她注意到,“上班”两个字,被自己说得特别响亮。

胡万万并不在意她说话的着重点在哪里,只见他打了一个哈欠说,每天打,那得多少电话费呀?除非你给我买张电话卡。

这话让二桂心里的温情先凉了一半,但这个要强的女孩,肯定不会让自己栽在一张电话卡上。她简单地答应了一声,行,拎着那一大袋寿桃就打算走了,偏偏听见胡万万又用她很熟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声音说,哎,你还没付钱呢。刚提上裤子,你就把你奶奶当成我奶奶啦?

二桂浑身一哆嗦,泪水刷的淌了下来,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,往胡万万身上一摔,转身就跑。只听胡万万在身后赖不叽叽地说,看样子你准备倒贴不用我找钱,这也太客气了。

二桂昏头昏脑从乡下回到许秧家,在她的房间里睡了一整天,才没精打采地开始干活。见她病殃殃的模样,柳叶子夫妇以为她是回去玩疯了,累的,也没往心里去。二桂好几回莫名其妙地对柳叶子说,我这次回家,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,你们看见的二桂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二桂了。柳叶子仍然没往心里去,还嘲笑她说,你看你,一天到晚听爱情歌曲,说起话来全是琼瑶味儿了。

日子久了,柳叶子和许秧也渐渐觉出这二桂跟以前是有点不一样了,想来想去认为这也是保姆身上常有的事儿,在一个家庭做久了,就开始松懈了,也不好责怪她,因为他们家离不开二桂。

后来发生的一些事,让他们渐渐有些难以接受了。

首先是长途电话费激增,开始他们还以为是被什么人盗用了电话号码,或者是电信局出了错儿,后来一查才发现所有的电话都是打到二桂老家的,最长的一次通话足有一小时二十八分。其次是通过有线电视系统点歌的费用,也非常可观地出现在话费单上,有一天竟达到十五次之多。

正当柳叶子拿着那张长长的话费明细单,寻思要怎么跟二桂谈话的时候,客厅里的电视突然增大了音量,播音员正在预告下一首歌曲的点播者:下面请听邓丽君典藏金曲《把我的爱情还给我》,点播者李二桂将这首歌献给她日夜思念的男友,这已经是她第三十二次为他点播这首歌了。柳叶子知道这是一首典型的怨妇情歌,邓丽君的演唱更把它演绎到了令人心碎的程度:

你说过两天来看我,

一等就是一年多,

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,

你心里根本没有我,

把我的爱情还给我……

柳叶子悄悄走到客厅里,只见二桂正披头散发,对着屏幕上的邓丽君失声恸哭。她还吃惊地发现,二桂眼泪滴答到跟前的茶几上,居然像雨打沙坑一样,留下斑斑驳驳的印痕,环顾四周,一向窗明几净的家,早就今非昔比了,看得出二桂已经很久不曾打扫它。这叫柳叶子感到忍无可忍。

她轻轻走过去,拿起遥控器,二话没说就把电视机给关了。

深深沉浸在悲情中的二桂,看到电视机的屏幕黑了,还以为是突然停电了,跳起来迷迷瞪瞪跑到门边上去开电灯。等天花板中央的水晶吊灯射出的光线,把柳叶子铁青的脸映亮的时候,她才明白电视机是被女主人给关闭了。

二桂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铁青铁青了,目光也在瞬间由温情而迷茫,接着变得锋利无比,让柳叶子在盛夏天感到有一阵寒意随之流遍周身。

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,二桂像发疯似的扑过来,从她手中抢过遥控器,急急忙忙把电视重新打开,看着就如白粉妹哆嗦着打开一包刚到手的白粉般迫切。

等到屏幕上又有了画面和声音,邓丽君业已退场,换上了喜气洋洋的宋祖英,正用热情的辣椒嗓子引吭高歌,好像故意要调侃失态的二桂:今天是个好日子,心想的事儿都能成……

二桂疯了,气疯了,被柳叶子,被宋祖英。她啪的一声把遥控器摔得稀里哗啦,返身扑倒在沙发上,边哭边用变了形的声音嚎道:播完了,播完了,我也完了,完了……

柳叶子的情绪也有些失控,从书房里拿出那一长条话费单,往茶几上一拍,吼道:你以为你是谁呀,想打电话就打电话,想点歌就点歌,别忘了你是来打工的,不是来享福的。看看这些话费单,你就知道事情没完,也完不了!

整个下午,这个家里静悄悄的,但柳叶子知道,二桂一直在干活。像刚来的那会儿一样,她光着脚走路,如一只年轻的猫无声无息。她搬来了梯子,拎来了桶子,动了年终扫除的干戈,把上上下下一通收拾,工具搁放在地上时,也没忘记用扫把和拖把垫着。她自虐般双膝跪地,擦拭已经照得出人影的地板,用力用到

旁人看着以为她在顶礼膜拜长叩头。

柳叶子终于心软了,走过去叫二桂别干了,洗个澡跟她一块上街去吃饭。

二桂不听,只管将身子一曲一伸地开合,把地板都擦得啧啧直响。等到柳叶子上前拉住她的手,二桂忽然直起身子,跪着在地上哭诉道:柳姐,别让我回家,我要在这儿干下去,一直干到把欠你的话费都还清,干到我的妹妹们都上完中学,干到我弟弟娶了媳妇,干到给我奶奶我爸我妈都养老送了终……

柳叶子被她这番哭诉弄得又好气又好笑,说:你别说得那么夸张行不行?再往下数就得干到等小丸子当了妈,等我和许哥都入了土了。

二桂正色说,我没跟你开玩笑,我们家全家人真的都指着我往家赚钱呢!你千万不能赶我走。

柳叶子进一步缓和了口气说,谁说要赶你走了?只要你好好干,你爱干多久干多久。

二桂听到这话,立马张开大嘴,笑得把满脸的泪水,抖落了一地。

柳叶子摸摸她的头,说:大姑娘家的,笑得嘴大如瓢一脸稀烂,当心找不到婆家。

没想到此话一出,二桂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,面部表情突然僵硬,肌肉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。

柳叶子凭经验知道,这家伙可能恋爱了,并且爱得不够顺利。为了安慰她,柳叶子轻描淡写说,别学着琼瑶电视剧的那套,爱起来要死要活。找个你爱的,不如找个爱你的,是避免让自己为爱所累的法宝。等我有空了,传给你几手,今天先出去吃了饭再说。

柳叶子带着二桂,跟刚刚上完节目的许秧会合,一块去吃农家饭。席间,柳叶子还给二桂夹了好几次菜,笑她谈恋爱把脸都谈成菜色了。

许秧听说,还很惊讶地问:二桂谈恋爱了?跟谁呀?不是跟小区的保安吧?你没听说这年头都兴保姆跟保安谈恋爱结婚,生下的孩子就叫二保崽。

二桂这回没变脸,还笑着说:去,谁看得上小区的保安,那些矬头矬脑的矮子。

许秧说,哟,这么说你的那个他还挺高?

二桂有些自豪地说:当然,比你还要高。

柳叶子说,看样子还是个靓仔呢,怪不得你那么要死要活。

主仆间的一场风波,似乎就这么有说有笑地结束了。一直到二桂离开这个家,柳叶子夫妇都不知道,先前种下的怨恨种子,在那个下午又被浇了水施了肥,等着机会发芽长叶呢。

祸起萧墙

我们已经说过了,比起其他的保姆,二桂在许家的地位一直有些特殊,这种特殊的地位让二桂的自我感觉发生了错位。否则她不至于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,不至于毫无节制地用主人家的电话打长途、点歌了。时下坊间流行着一句话:你以为是你谁?就是对二桂这类自我感觉良好的人,表示嘲笑或者指责。

那天,柳叶子不容分说关了电视机,就是这个意思,对二桂的打击不谓不大。等二桂看过了话费单,自己也被那上边四位数的收费给吓了一跳。自知理亏,又怕被许家炒了鱿鱼,所以拼命干活,所以哭告求饶,所以在听到主家并不会炒了自己的时候,咧开大嘴傻笑,并由此引起了许秧夫妇二人关于她恋爱的笑谈。当天晚上,二桂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回想着这一切,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排解的悲愤。

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约束,也受到了侮辱,其中最让她受不了的是,他们轻视了自己的爱情,在饭桌上所有关于她恋爱的笑谈,都含着一股轻蔑的意味。思前想后,二桂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太穷,否则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打电话,堂而皇之地点歌,可以在主家亮出话费单的时候,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大叠钞票,啪的一声扔在台面上,让他们目瞪口呆。可是现在呢,她只能摧眉折腰地干活、哭诉、求饶,为他们留下自己感激万分,在他们调侃自己的爱情时强颜欢笑。

二桂就这么想呀想,想到东方既白,头痛如劈,还没有一点睡意。她爬起来,拿出一个搓卷了角,撕掉了皮的小本子,那上边歪歪扭扭的字迹,一部分是她抄录的爱情歌曲和格言,一部分是她想对胡万万诉说的思念之情,字里行间,怎一个爱字了得。然而,这个通宵未眠的清晨,粗通文字的女孩子,在本子上记录了刚刚发生的事情,使得那上边第一次出现了恨的字眼。

恨谁呢?恨父母贫贱,恨自己没出息,恨胡万万薄情寡义,恨主家轻视自己。最后,她写道:虽然他们没让我赔钱,也没说要赶我走,但我觉得以后他们会看不起我,我也必须努力干活来报答他们。其实这点钱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,许哥请朋友喝一次酒,柳姐玩麻将输一把牌都比这要多得多。我真的想不明白,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命怎么这么不一样。我发誓再也不吃他们的一点零食,再也不接受他们送的一点东西,再也不打电话,不点歌儿,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情,我宁愿剁掉自己的手。

二桂留下的这些文字,在她离开许家之后,被柳叶子无意间看到,心中的震惊自不待言。这时候她才真正认识到,自己以前真是太小看二桂了。

从时间上推算,二桂在日记发过毒誓没几天,就发生了深夜求医事件。这件事一举改变了二桂的命运,改变了许秧夫妇的婚姻,甚至改变了我们这个小城里许多人的心情。

那天晚上,二桂在游医诊所的小床上,被陈若水做出的诊断吓傻了。不过,很快,陈若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,就把她那颗跳出心窝的心重新安放回去。

陈若水用臭烘烘的嘴对准二桂的耳朵眼儿,呼呼吹着带着烧酒味儿的腥气,说,姑娘,你发财的机会到了,能傍上这么一位爷儿,你下半辈子不用愁了。

接着,如此这般,他告诉二桂她怎么着了,接下去她应该怎么着,事情以后还会怎么着。

二桂听得心惊肉跳,连忙摇头说,这件事跟许哥没有任何关系,我不能害人家。

陈若水笑笑说,我也不想搞清你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,反正你总得跟一个男人有关系,肚子才会有了货。不过我告诉你,你跟谁都不如跟他来得实惠,换句话说,你没跟他也得装作跟了他。他是名人,名人怕什么,就怕出这种下三烂的事情……

二桂说,人家两口子又没亏待我,尤其许哥对我还特好,我不能昧了良心害他。

陈若水眯着眼儿,瞄了一下二桂:心软啦?心软的结果就是你自己卷铺盖走人。我就不信你一个当下人的,在他们家就没受过半点窝囊气。你再想想,只要一想起来,你的心就硬了。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上等人,跟你我不一样。咱们老为他们着想,那不是犯贱吗?

最后这几句话,好比在寒冬腊月天捅破了一扇窗户,二桂觉得自己的心只在一瞬间,就被那窟窿里的冷风吹得凉下来,冻得硬起来。前几天话费单引起的懊恼刚刚平息了,或者说她以为平息了,这会儿又翻江倒海般涌动起来。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现场,柳叶子啪地把话费单摔在她跟前,而她自己正跪在地板上,疯了似的狂擦地板,额头差不多贴到了地面,就像对她磕头求饶。

再往前想,二桂记起深夜去送莲子汤,柳叶子夸张的尖叫,自然联想到刚到许家那天,柳叶子劈面甩出的一句话: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糟糕呀。她还想起自己穿着高跟鞋练形体,柳叶子看见笑弯了腰的样子,吃农家菜的席间,许柳夫妇一边给她夹菜,一边嘲笑她的爱情,全然不顾她的感受……

想着想着,二桂轻声哭起来,哭声里包含的全是自哀自怜的委屈。

我们早就说过,那些看似寻常的事情,早像一粒粒种子种在二桂心里了,有了合适的温度和湿度,敌意的芽长出来,怨恨的果子也就结出来了。

这时候,二桂听见了许秧充满关切的声音响在布帘外边:大夫,怎么回事,她的病很严重吗?

陈若水应声走了出去,临走也没忘了给二桂支上一招:你要真没跟他,也不能说出真相,要是实在做不出来,你咬着牙一言不发就得了。

二桂选择了一言不发。

她在诊所里输液的几个小时里,面对许秧一再的盘问,她一句话也不说。许秧告诉她,今天晚上他很可能遭到了歹人的敲诈,只有她站出来澄清事实,才能洗清他的冤枉,要不然她就成了那些歹人的帮凶了。

二桂仍然没有一句话。

许秧让她回想一下,这一年多来,她在这个家里是不是受到了善待,他们全家包括小丸子在内,是不是从来没把她当成外人。许秧历数了自从她来到自己家,他们夫妇送给她的各种衣物,过年过节给她发的红包,她回家探亲给她奶奶和父母准备的礼物,等等。桩桩件件,许秧无非是想唤回以往双方都很认同的亲切感。有道是时过境迁,这样的诉说,在今天夜里的特殊环境下,反而在二桂心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感情绪。

二桂一直认为许秧是条仗义疏财的汉子,不光二桂这么认为,跟许秧过从甚密的朋友,以及我们这些跟他素不相识但很关注他的闲人,也都这么认为。今天经他这么说过来数过去,许秧在二桂眼中的高度,忽然就矮了。二桂闭着眼睛想,原来他以前的那种豪爽不过是表面的,骨子还是个计计较较的人,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些小东小西记得这么清楚?再不然,他的豪爽是真的,但你受了他的好,就得记在心上,等于你欠了他的债,是债就总是要还的,到了他要求你还的时候,你不还,他就恼了。

果然,许秧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之后,看见二桂仍然一副漠然处之的样子,忽然就恼了,说:二桂,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家伙,是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,算我瞎了眼没认出来。反正这事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,你心里最明白,事到如今你该怎么说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

狠话说完,许秧气得把门一摔,冲到外边去抽烟,把二桂一个人留在昏黄的灯影里。这一来,二桂就更铁了心,要按陈若水说的,一言不发。主意已定,二桂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,反正谣又不是我造的,我只不过不说话罢了,你总不能说是我诬陷你吧,我怎么就成了那些人的帮凶呢?怎么就能被你随口乱骂,成了没心没肺的白眼儿狼呢?此念一起,二桂对许秧再无半点歉意可言。

早晨,许秧和二桂回到家里,柳叶子正在整理行装,说是有个外景地要去踩点,三两天就回来。看见这两人都黑着脸,她以为一个是病的,一个是累的,刚开口问了声二桂的病情,还没听到回答,电话响了起来,接她的车已经到了楼下,柳叶子拎着包就走了。

柳叶子一走,许秧好像卸下千斤重担般,心中一阵轻松,庆幸柳叶子在这么个节骨眼儿出差去了,不然,她真要是详细询问二桂的病情,怎么跟她说呢?这让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。明明他跟这个叫二桂的小保姆清清白白,怎么无端就会在妻子面前感到无形的压力呢。

二桂也同样如释重负。

柳叶子出了三天差。前两天二桂把自己关在房里,假装养病,其实是不想跟许秧照面儿。肚子早就不痛了,她也搞不清到底是陈游医的进口药有奇效,还是他压根儿信口胡说,故意把别的小病小痛说成什么宫外孕诈骗钱财。不过,她的心情一点儿没有因为病情好转而好转,总觉得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。二桂的心被这种强烈的预感揪得紧紧的,让她觉得比腹部的剧痛还要难挨。她甚至设想,要是能够回到那天晚上,她宁可肚子痛痛死,也不会去敲主卧的门,然后跟许哥去看病。

第三天一早,二桂起了床,干劲十足地开始她的工作,买菜做饭、收拾房间、洗衣服,任什么都干得利利索索,一切都是为了迎接柳叶子归来。

许秧反倒没有二桂调整得快。在这三天里,他早出晚归很少在家里呆着,除了在外边吃饭时,打了几个包放在餐桌上,他也没有再去关心二桂怎么样了。二桂的存在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,特别是柳叶子一走,这关门闭户的空间只剩下他和二桂两个人,他就更加不自在了。他极力想忘记那件令人糟心的倒霉事儿,但游医陈若水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,弄得他跟朋友们喝酒,要不就提不起酒兴,要不三两杯灌下去就喝高了,打麻将也老是出错牌,不仅不和还放炮。

三天下来,许秧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已经觉出了他的异常,打趣说他是不是有了艳遇,以至得意情场失意赌场。有的说,他们早就觉得像他这么一个帅哥,只为柳叶子一个女人所有,有点说不过去。有的说,男子汉大丈夫何畏风流,别搞得这么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,要是万一柳叶子冷不丁查岗查哨,他们都可以为他的清白作证。还有的借着酒劲儿说了实话:跟你许哥玩,别的什么都爽,就是你们两口子老摆出副恩恩爱爱的架势,让哥们说点荤事都不方便,过了不是?现在都什么世道了,你还在这儿装正人君子,累不累呀?

这些人只管说三道四图个嘴巴快活,还真把许秧给说得满肚子委屈了。

是呀,你抬眼睛随便往四下一看,哪儿不是满墙红杏遍地桃花,是个人就少不了风流韵事。想想自己呢,守着老婆孩子,喝着小酒打着小牌,好像也就知足了,充其量跟些有来没往的女粉丝操练操练口头幽默,着实没动过真心思。这下好,无缘无故摊上这么个丑陋的小保姆,一件救死扶伤的善事,很可能被演绎成让人耻笑的糗事,冤不冤呢。

当下许秧想好了,万一这事儿真如他担心的那样被人讹传,就看柳叶子她怎么反应了。要是她也跟着别人起哄架秧子,等于从道义上解脱了他。人不都是这样,要是真有什么事儿,也就罢了,怕就怕沾上这无中生有的冤屈。《红楼梦》里晴雯临死的时候,干吗非要把宝二爷叫去换件小衣来穿,悔的就是跟这位爷的私情有名无实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,要真像袭人似的跟宝玉几番云雨,她也就死而无憾了。许秧思前想后,越来越觉得自己冤,比窦娥还要冤。这一冤之下,难免对柳叶子生怨。你说你一个女人家,小保姆生病怎么着也得归你带她去医院呀,你就是再累再困,也不能支使我出这种谁看见谁生疑的差呀。现在怎么样,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,你要是再往我头上扣屎盆子,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这么一想,他肯定懒得再开口去提二桂的病情,除非柳叶子非要刨根问底。

话说这柳叶子在外边跑了一圈儿,回到安宁舒适的家中,吃上了可口的家常小菜,心情格外畅快。二桂的状态,让她忘记了再去询问病情,以为顶多是吃坏了肚子,吊了两瓶水也就好了。

对许秧的情绪,柳叶子也没太在意,他们结婚快十年了,一直算得上琴瑟和谐,很少有一般夫妻间的猜忌吵闹。也有闺中密友提醒过柳叶子,守着这么一个大众情人式的丈夫,要多留个心眼儿。按照现今男人们内心的标准,不挎上个小二小三儿的,就

等于白来这世上走了一回。再者说,就算你们俩关系铁瓷,也抵不住那狐眉骚眼的美女们投怀送抱,万一真像人们说的,每个男人的婚外情都像孩子出麻疹一样不可避免,早晚得来上一场,你再自信也没用,还是得有所准备。柳叶子嘴硬,对这些说辞总是报以潇洒的微笑说,他要是弄个一夜情,认错我就饶了他,要是他动真格儿的,那就离婚没商量。

说归说,其实她心中也曾有所警惕,但许秧的表现总让她在警惕之后不得不内疚,不得不把警戒指数一再调低,否则就太辜负丈夫的一派坦荡了。

就这样,二桂深夜求医事件,似乎一点痕迹不留地过去了。柳叶子忘了问,许秧懒得说,二桂自然不会主动提起。在这个家里,看上去什么都没改变,可在许秧心里,二桂变得不那么单纯,甚至不那么干净,在二桂心里,许秧变得不再可亲可敬,甚至有点委委琐琐。对刚刚过去的那件事情,他们都采取了守口如瓶的态度,又仿佛在两个人之间多了点默契,或者说真的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,谁碰见谁都觉得不怎么自然了。

事后我们都说,这可真是莫名其妙。

世上没有后悔药

灾难来临的一刻,许家正是高朋满座。柳叶子的部门因为业绩出色被台领导年终嘉奖,作为大姐大,她要在家犒劳她的手下。

二桂跟以前一样,在厨房里忙碌着,一道道递到餐桌上的菜,仍然让许家的食客大喝其彩。然而,二桂的心境已经大不如前了,看着食客们杯觥交错大吃大喝的样子,她觉得这些人所有的夸奖都是廉价的,不过为了更好地利用自己为他们服务而已,这种喝彩带给她的,只能是内心的愤恨,特别是许秧大呼小叫招呼客人喝酒吃菜的时候,她会觉得那种过于夸张的热情让她难受。深夜求医的事情之后,许秧对二桂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了,很少跟她说话,说也是爱搭不理的,让她感到难堪,他越是对客人们热情,二桂就越觉得自己受到伤害。看着明亮的灯光下,许秧兴高采烈的脸,二桂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企盼,盼着游医陈若水说的那件即将发生的事情早些兑现。

肚子痛过一个星期,二桂的老朋友如期而至,为此她特地趁着买菜的工夫,去了趟陈若水的诊所,想把情况通报给他,推翻他所下的荒唐诊断。

不承想,陈游医对她特别通报的情况并不重视,他用一根刚刚剔过牙的牙签,兴味盎然地剔着指甲益里的黑泥,不紧不慢地说,你是不是想否认我的进口药有奇效呢?证明了我误诊,不光可以证明你和许大主持之间的清白,还可以问我讨回药费,正好一举两得呀!

二桂看着陈若水的手,想起这双脏手曾经在自己身上摸索,一阵恶心。

趁着二桂沉默的空子,陈若水又说:其实,女孩子家清不清白自己最有把握。我说你有孕,你没底气断然反驳我,说明你不清白。至于你到底跟哪个男人睡过,本不是我们医生要管的事儿,给你安排一个有钱的名人,也是为你好。有没有事儿,你都可以从他那儿受益,心软弄点小钱花,心狠坑他一大把也不难。这是你的运气好。老朋友来不来,对你来说毫无意义,管住自己的嘴,什么都不说,才是最重要的。记住我的话,不管发生什么事儿,你管住自己的嘴,你就等着占便宜吧。用不了几天,就会有结果了。

二桂从陈游医的诊所出来,慌里慌张的,心里一路敲着小鼓。以她涉世未深的阅历和极为有限的见识,二桂当然猜不出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,但她隐隐约约感到,有一些不知藏身在哪里的人,正在集合成一股力量,准备跟许秧较劲。从道理上说,二桂知道许秧是无辜的,可是一看到他对所有人都热情万丈,唯独对自己冷漠非常,二桂的恻隐之心就迅速地淡了下去。

你早晚有一天要来求我。二桂站厨房的暗影里,冲着仰头干杯的许秧,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。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惬意。

也正是在这时候,柳叶子的手机响了,是她的一个闺密打来的。只听得那边急慌慌地说:叶子,你还在大宴宾客呀,出大事儿了。

柳叶子一边说,一边抽身离开餐桌:你就爱一惊一乍,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
此时桌上正是酒过三巡,大伙儿都在兴头上,包括许秧在内的所有吃客,谁都没注意柳叶子这个电话一接,就接了两个多小时,直到这边曲终人散,她也没再露面。那帮狐朋狗友打道回府,个个喝得晕头转向,又是熟门熟路,也没人特别费心要找女主人告辞。

许秧迷迷瞪瞪送走了客人,回头想起柳叶子没有出来送客,心里一激灵一个词儿随着冷汗冒了出来:东窗事发。

平时我们总是说,为人不做亏心事,夜半敲门心不惊,其实也不见得。许秧并没做什么对不起柳叶子的事,可自从带二桂去了倒霉的游医诊所,他就时不时提心吊胆,总觉得会有事发的一天。

许秧蹑手蹑脚走到卧室,发现柳叶子不在里头,回头看看书房,也黑着灯。借电脑荧光屏射出的光,他看见了呆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柳叶子,正哭得稀里哗啦。

结婚十多年,他还从来没见过妻子哭过。在许秧眼中,柳叶子整个一女丈夫,为人仗义处事果断,碰得什么闹心事比男人都想得开,越是压力大,越是斗志高,很有点子宁折不弯的狠劲。跟她搭桌打麻将的麻友都知道,柳叶子做牌,一上手就奔大方子去,清一色、七小对、海底捞月、杠上开花,只要她想做,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手。所以她总是不赢则已一赢坑人,加上她牌技平平手气奇好,已经是圈里出了名的辣手。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别家输得底儿掉的时刻,突然宣布放弃一把大和的收入,让沮丧的对手们重新高兴起来。人们都说,牌桌就是社会,做牌如同人生,看牌风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为人,大约还是有些根据的。反正在柳叶子这儿,无论打牌还是处世,风格都差不多,整个一个爽。

因为她长得娇小又豪气过人,许秧曾送给妻子一个袖珍女侠的雅号,还跟她开玩笑说,什么时候你也哭一鼻子给我看看,让我过一把当老公的瘾,行不?

柳叶子听了这话,哈哈一笑说,这可是有点难度的事,有个算命的给我掐算过,本姑娘这辈子命中缺水,所以得惜水如金。估计要是什么事儿让我开闸放水,那事儿就非同小可了。

现在,这个命中缺水惜水如金的女人,正在黑灯瞎火的书房里大放其水,许秧原本吊起来的心,悬得更高了。

他走过去,打开灯,小声问:怎么回事,走秀节目送审给崩了?

柳叶子见他来,迅速收敛了她的哭泣,指一指电脑恨声说:这回演的是真人秀,火着呢,半个城的人都在看呢。

许秧探头一看,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一个醒目的标题:电视台名主持夜半现身诊所,小保姆零距离相随病情蹊跷。下边跟了两张模糊不清的照片,一张是他在诊所门前的灯箱旁边抽烟,一派百无聊赖,另一张是他和二桂并肩挤在三轮摩托上,看似亲密无间。再一看点击率,我的妈,已经差不多三十万了。不用查,下边的跟帖一定少不了。

许秧顿时勃然大怒:这些无耻之徒比我想象得还要卑鄙,弄出这样的八卦新闻,你也信?!

破口大骂写八卦贴照片的人,似乎无可指责,可是一句“你也信”,一下子就把柳叶子的火给撮起来了。只见她气得扭歪了

脸,大叫一声:我也信,我就是信,你干得我还信不得了?!你是不是想说,写的人无耻,信的人也无耻,就你这个做的人不无耻呀?

一看妻子火了,许秧也觉得自己说话欠妥,忙解释说,我的意思是说,我带二桂去看病,完全是遵照你的指示,前前后后的事情你都清楚,这种无厘头的八卦你根本不会信。

柳叶子听他这么说,更火了:你还真别说我都清楚,这之前怎么回事儿,我不可能清楚,这之后怎么回事儿,她得的什么病,怎么会得这样的病,你跟我提过半个字吗?你不说,她也不说,我能清楚得了吗?为什么不能说;我倒是清楚了,不说就是有鬼。

许秧说,你不是出差去了吗?一打岔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。她得什么病,不关我的事儿,只要病好了就得了,有什么好说的。再者说,要是那天晚上你自己带她去看病,也不至于闹出这么档子事儿。

柳叶子说,你忘了?真忘了?我说这次出差回来,你们俩怎么总是怪怪的,话都不怎么说,原来还有这么个惊天秘密在怀里揣着呢。你还赖上我了,是我差你领她看病才闹出这档子事儿。那我倒想问问你,平常你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一个人,这回怎么我叫你去你二话不说就去了呢?第二,看病为什么不到正规大医院看急诊,非到那种藏着掖着的黑诊所去呀?还有,看病回来,你们俩全跟没事儿人一样,半句话都没有。要不是网上捅出来,我只怕到死都不知道我老公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。

许秧本来委屈,这话肯定让他受不了,于是顾不得身陷被动,冲着柳叶子喊叫起来:我不要脸,我怎么不要脸了?

柳叶子愤然道:这还用着问我吗?我知道现而今男人们都不安分,摊上你这么个吃形象饭的就更不得安生。多少人提醒过我,叫我多个心眼儿,可惜我太相信自己的直觉,也太相信我们的感情了。可是你要搞女人,也搞个像样点儿的给我看看,闹出来咱脸上也过得去点。我知道你万事怕麻烦图方便,这回算是方便到了家,窝边草吃得连身份都不顾了,这么丑的一个小保姆,你都来者不拒,让我想想都恶心。

许秧说,你别这么恶语伤人行不行?我告诉你,你的直觉没错,我们的感情也没问题。以前你那几个所谓闺密,成天跟你出招嚼舌头你都没出过错儿,今天怎么这么昏头昏脑分不清左右呢?

柳叶子说,你别扯上我的朋友。要是我真听了她们的,也不会出今天这么大一个丑。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瓜呀。上回阿弥来咱家,碰上你给楼下小卖部打电话送米,二桂在一边说,再来三包葵瓜子,你说葵瓜子没人吃,二桂马上把你顶回去说,你不吃还不让我吃呀。阿弥当时对二桂说什么来着,哟,二桂,我怎么听着你这口气,不像打工的,完全就是一个二奶呀?有这回事儿吧?

许秧说,有呀,阿弥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,开玩笑从来没底线的。

柳叶子说,没事儿就是开玩笑,有事儿人家就当真了。

许秧情知说不清楚,无可奈何之下也恼了:人家当真你不当真,啥事没有,你要当了真,我说什么也白搭。事到如今,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,一切听你的就是了。

柳叶子一看许秧来硬的,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更上来了,当下就说,行,那就听我的,——离婚,跟小保姆搞名堂的男人睡在我床上,简直让我无法想象。

柳叶子说完,一刻也未停留,转身走进卧室,啪地把门锁上了。许秧只好和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
我们完全可以设想,那天晚上。这个家里的三个人谁都难以入眠。许秧长吁短叹,抽下的烟头把烟灰缸填得满满的,柳叶子继续在黑暗中饮泣,用泪水把枕头一寸寸浸湿。二桂呢,她在干什么,他们俩在这个不眠之夜,都无可回避地想到这个让他们不愿意想起的人。许秧和柳叶子的剧烈争吵,二桂肯定听得真真切切,可她从始至终一点声息都没有,好像这一间单元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。

第二天早上,刚刚迷糊了一会儿的许秧,被厨房里高压锅气阀的冲气声吵醒了,然后就听见二桂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她的晨间运动,穿着那双超高跟皮拖鞋,顶着一本书在自己房间里走猫步。等气阀声低了下去,二桂开始搅面糊、打鸡蛋,接着抽油烟机启动了,摊剪饼的油锅滋滋地响起来,一股葱油的香味随之弥漫开来。然后,菜刀在砧板上有节奏地行走,咯噔咯噔均匀而迅捷,显出使刀的人心情很平静,切出的萝卜干或者榨菜丝也一定又细又匀。又过了一会儿,二桂拿着菜篮子走出了厨房,对着主卧的门,声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声:许哥柳姐,你们吃早饭吧,我先买菜去了。说罢,一阵风走过作为许秧临时寝室的客厅,对沙发上卧着的大活人视而不见,关上门走了。

一切都跟往常一样。

二桂的表现太出乎许秧和柳叶子的意料了。昨晚在这个家中由她而起的轩然大波,好像跟她毫无关系,对她的情绪没有产生任何影响。女人的直觉告诉柳叶子,这个女孩心理素质也太好了,不但不可小视,简直有些可怕。

柳叶子打算马上辞了二桂,还设想了对方有可能作出的多种反应。二桂可能会赖着不走,可能会以她跟许秧的关系要挟他,索取高额赔偿金,或者在事态进一步发展,有好事者去找她核实情况的时候,装得很无辜很无奈,以博取舆论更多的同情,诸如此类。柳叶子想好了,不管自己和许秧最后如何结果,也不管二桂要趁此机会敲诈多少钱,都一定得在当天把她撵走,柳叶子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看见那张丑陋的脸了。

许秧和柳叶子分头起床洗漱,然后分头去台里参加周一例会。他们没有说话,也没有坐到餐桌跟前去吃二桂为他们准备好的丰盛早餐。二桂没有在他们离开家之前返回,按以往的时间,她拖延了半个小时都不止。不需要任何交流,夫妇俩都在心里认为,这是二桂刻意安排的。

中午,柳叶子一散会就回了家,打算抢在许秧到家之前把二桂打发走。等她推开家门一看,发现自己的动作比人家二桂慢了远不止一拍。不用她来打发,二桂已经走了。

走之前二桂没忘记把几间房的地板和桌椅擦干净,把洗衣机里存着的衣服洗出来晾好,没忘记给那几盆茉莉和巴西木浇水,把绿萝肥叶子上落的灰尘抹掉。她也没忘记把早晨刚买回来的排骨剁成了小块儿,分成三袋装好放入冰箱的冷冻室,小白菜、茄子和黄瓜,分门别类存人冷藏的抽屉里。

二桂住了一年多的小屋里,满墙的明星画片还挂在那儿,唯独少了邓丽君的一张。床铺上留着一堆衣物,全都是受赠于许家的东西。其中有柳叶子送她的衣裳,包括穿过的和新买的,小丸子送她的画片和彩色头绳,最显眼的是她万分钟爱的超高跟皮拖鞋,也就是她要求预支工资去买而许秧好意送她的那双。衣物上压着一张字条,字迹歪歪扭扭,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。大意是因为家中有急事,她来不及跟主家打招呼就先走了,很抱歉。欠柳姐的电话费和许哥的医药费,她都不会抵赖,等有能力偿还的时候一定还上。床上的铺盖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洗,只好等来了新保姆代劳了。她还对不能跟小丸子当面告别表示遗憾,祝小丸子长大之后成为人见人爱的靓妹。最后她说,在许家工作的一年多,是她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时光,她会永远记在心上。

也正是在那堆衣物中,柳叶子发现了那本真正能够窥见二桂内心世界的小本子。读着二桂的满腹心事和怨恨,看着空空荡荡也干干净净的家,过往由二桂带来的快乐潮水般涌来,让她心里的感受复杂莫名。

许秧家的风月案,由于二桂不明不白的撤离不了了之。网络八卦党们将它热议了一阵之后,因为没有人出面回应,也没有后续的谈资,很快被新的八卦转移了视线。倒是在我们这个小城的街谈巷议中,许秧还时不时被捎带一二,个中的情况有真也有假。

我们听说,二桂临走的那个早晨,趁买菜的工夫又一次找到游医陈若水,黑着脸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许家要出什么事儿。

陈若水那天正闲得无聊,弄了些毛边纸在诊所里练大字,用隶楷行草各种字体,一个劲儿写着自己的名字:若水一若水—若水—心情别提有多好。

因为心情好,他并没有介意二桂高声大气的责问,反而摇晃头发稀疏的小脑袋,向二桂详细解释他这个名字的来历和出处。古云:上善若水,上善就是大善,医者善人也,上善之医,为医圣是也。

陈若水自吹自擂,二桂听了心中更加烦闷,说:你一个行善积德的人,怎么还老琢磨着造谣生事儿,等着看别人倒霉呢?

陈若水说,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?我上回给你出的招儿,哪一条不是为你好?

二桂说,就算是为我好,也是冤屈许哥呀。而且这事情闹得全城人都知道了,没准柳姐真得为这没影儿的事情跟许哥离婚呢。

陈若水听了,心情更好了,忙问二桂:真有这事儿,你听真切啦?

二桂说,昨天晚上他们吵了一大架,柳姐真的说了要离婚。我后悔没早点把事情跟她说明白,到这会儿,说什么都没用了。

陈若水说,世上什么药都有,就是没有后悔药。

看见二桂满脸的惆怅,陈若水又安慰她说,你也不用太自责了。名人嘛,就得为他是名人付出应有的代价。谁叫许秧这么出名,他没有今天也有明天,迟早要出事,没事也得被人们搞出事来。

这话应验了二桂的猜测,她疑疑惑惑地问:人们?你说这些人们是谁?他们跟许哥有仇吗?

陈若水说:人们是谁?就是大伙儿呗,包括你我在内的大伙儿呗。你说咱们跟他有仇吗?没有哇,只不过咱们不能让他跟大伙儿一样,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日子,他是名人,跟咱们不一样。

二桂想不通:怎么还包括我?我可没想让许哥不太平。

陈若水口气有点不耐烦了:行了,就算不包括你。

二桂有些好奇,又问:你说的这些人们一共有多少人呀?

陈若水叹口气说:多少人?连我也数不清,汪洋大海,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,你说是多少人。

二桂更加一头雾水了:那么多人?!都凑在一块商量着要出许哥的丑?

陈若水指了指桌子上一台破电脑说:跟你这个乡下妞说也说不清楚。有互联网,有QQ,有BBS,还用得着往一块堆凑?只要你有料爆,保证一呼万应。这回我算是亲眼见识了它的威力!

经他这么一说,二桂好像有点明白了,平常许哥他们也喜欢在电脑上搞这搞那的,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聊天,连小丸子都有自己的QQ群,遇到不会做的作业,就到网上去求助,总有人上来帮助她。原来电脑有这么大威力,能助人也能毁人。

二桂还想问得更清楚,陈若水却不想再跟她啰嗦了,为了应付她,就说,你就别再问了,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,这回他要是真倒霉了,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这话正是二桂想要的话。再次证实过这个说法,二桂觉得安心多了,接着跑到菜市场安安心心买了一篮子菜回去,打算好好施展一下厨艺,让主家消消气。

可是当她走进餐厅,看见早上精心准备的早点纹丝未动地摆在桌子上,突然明白过来事情根本不像陈若水说得那么轻省,自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。一想到这个家从此往后不可预知的前景,二桂又怎么也摆脱不了心中的歉疚了。以前她一直以为像许哥这样的人,是人里头的尖子,什么好儿你不揽它们都得找上门来,一辈子也不会遇上烦心的事情,没想到他也会无缘无故被人祸害,就算你不招别人,别人还惦记着你呢。这么一想,二桂这些天按照陈若水的启发攒下来的怨气,突然间就泄了,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,一下子就软了,软得跟水一样,哗哗从眼睛里淌出来。

她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,除了自己来的时候穿的那几件破旧的衣裳,主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,无论大小一律留了下来,她希望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主人,她二桂并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。为了说明自己的心意,她又一笔一画写了告别的信,写着写着,更加哭得昏天黑地。

收拾完东西,二桂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做了卫生。与往常不同的是,没有去清理书房。她站在门边,一看见那台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的电脑,心里就怦怦乱跳起来,生怕一触到它,就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来。

一切都完成之后,二桂走了。

二桂以为,只要她走了,这个家就会恢复平静,所有的麻烦就结束了。

事实上我们知道,许家的麻烦并没有因为二桂的离去而完结。

对许秧不利的消息,像西伯利亚冷空气强劲入侵,大风一阵紧似一阵,每阵大风过后,枯叶落英铺天盖地哗哗翻滚,让旁观者瞧着都得倒吸凉气。

我们从各种渠道得知,许秧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,在把小保姆肚子搞大了之后,带着那姑娘到黑诊所堕胎,事后为掩盖他的劣迹,继续让她操持家务,后来被太太发现了奸情,就把小保姆一脚踢出门外,不但一分钱补偿费都没给,还假装这件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,逢人就大呼其冤。

许秧的态度让大伙儿都很气愤,你一个堂堂八尺男儿,风流成性也得敢作敢当呀,这么欺侮一个孤苦伶仃的乡下女孩,那就不仅仅是作风问题,完全是道德沦丧人格缺陷。假如许秧连这样必须赔偿的钱都吝惜,以往所有一掷千金的豪气都成了疑问。

这些年他仗着我们这些小百姓的追捧赚了多少外快,谁算得清?他参加演出的时候耍大牌,在出场费方面狮子大开口,而且锱铢必较,开场铃都响过两遍了,话筒拿在手上,他就是不出场,非得等出场费一张张数清楚,才把贪婪的笑容堆到脸上,走到台前去。他在赈灾义演的晚会上承诺过的大额捐赠,过后根本没有兑现。他错过兑奖日期的福利彩票,根本不是什么五百万元的头奖,而是五十块的末等,就为这个他还调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去把它弄了回来,理由是奖虽小,运气不能错过。他的确喜欢当众抢着买单,那也不过是图虚荣臭显摆。再不然就是投之以木瓜取之以琼瑶的交易,以小搏大,还落了个仗义疏财的名声,多值呀。由此看来,这个人在金钱方面的算计实在是精明到了家。

有些目光更加锐利的人认为,许秧利用我们的追捧得到的利益远远不止金钱。

他在主持节目的时候,最拿手的就是跟那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调情,把她们弄得神魂颠倒,再拒人于千里之外,地地道道是精神上的始乱终弃。他在我们的城市里,出入如无人之境,什么红绿灯,斑马线,慢车道,甚至于市委市政府的门岗,对于他都是形同虚设,只要他把那张万人瞩目的脸盘一亮,什么规矩方

圆的,全都不在话下。他狂到给外省朋友留地址,只写××市许秧五个大字,有次别人给他寄包裹,被邮局以地址不详给退回原处,他还打电话给邮电局投诉,害得当班的分拣员扣了奖金。

总之,以往我们慷慨给予许秧的溢美之事赞赏之辞,自他家出了那么件风月案之后,全都被悉数收回,修改更正,走向了反面。许秧的光辉形象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,从一个豪爽、正派、善良、潇洒的君子,直线坠落为吝啬、虚伪、狡诈、委琐的小人。

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,对许秧进行毁灭性打击的网上快枪手,不是别人正是许秧昔日的铁杆粉丝保安旺盛,网名“小城无故事”。

据查,在许秧风光无限的日子里,“小城无故事”曾经把数不清的好事美差送到了他的名下。等到许家的风月案爆发并被热炒,“小城无故事”已经拥有了“第三只眼”、“随叫随到”、“邻家妹妹”、“发现者”等等一系列马甲,有关许秧本人以及风月案涉案人员的传闻,多是由“小城无故事”主帖,其他的马甲跟帖酷评,对许秧的态度明显从捧变成了棒,转变之快,下手之狠,实属罕见。

一路下来,“小城无故事”眼看着由菜鸟级变成了骨灰级,资深望众。旺盛本人后来被某大网络公司相中,聘去当了“社会秘闻版”主管。在一次网友座谈会上,旺盛坦言,是许秧成就了他。

《战国策·魏策》曰:“夫市之无虎明矣,然而三人言而成虎。”许秧风月案之言传者,岂止三五,简直成千上万。

《荀子·劝学》曰:“登高而招,臂非加长也,而见者远;顺风而呼,声非加疾,而闻者彰。”八卦小报加上互联网,还有手机短信和电话,昔日登高而招、顺风而呼者自然不能同日而语。

许秧被弄垮了,他不是金刚不坏之身。我们估计,面对这样无形而又巨大的压力,别说是许秧,就是李小龙霍元甲再世,也会撑不住的。

许秧和柳叶子不知是离婚还是分居了,反正他从家里搬了出去。

再也没人在饭馆商店这些公共场所见到他。据知情者说,如今出门的时候,许秧也开始戴墨镜和帽子,跟他以前并不认同的那些明星们一样。

我们一致认为,他后来主持的节目根本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热情和潇洒,出于场上搞气氛的需要,常常强装笑脸。不知不觉中,许秧的金牌节目收视率直线下降,直到有一天,他所剩不多的忠实粉丝,在星期六的晚上打开电视,发现“心心相印”这档节目已经彻底改版,更名为“朝三暮四”了。主持人是一个面生的美女,许秧从此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。

后来,我们得知,许秧干脆离开了我们的城市,不知去向。我们不知道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,会不会从此变得拘束而无趣呢?也可能他离开这座曾经让他大红大紫的小城,到了一个新的大的城市,再也不是家喻户晓的名流,反而从此自由了,活得更加自在,变得更加放肆和有趣了。谁知道。

我们呢?我们的生活因为许秧的消失发生了什么变化吗?

说真的,一开始,到了星期六晚上,我们真觉得少了些什么,没着没落的。我们觉得代替他的那个女主持,虽说还算漂亮,但是小里小器矫揉造作,一看就是小地方小电视台的,跟谈笑风生的许秧根本不是一回事。对这一点,大伙的确有一点点懊悔,我们这小城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男明星没了。大伙在茶余饭后也会突然想到,他走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?

过久了,大伙也习惯了。我们渐渐地忘记了许秧这个人,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来填充空洞的好奇心。

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。不光我们这些街头巷尾好事的闲人,连电视台里边的人都快把许秧给忘了的时候,有个穿着寒酸的年轻妇人来到电视台,说要找许秧。

电视台的门卫打电话叫来了柳叶子,那妇人一见她就哭了起来。两个女人在传达室的会客间坐了一阵,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,说着说着柳叶子也哭起来。临走,那妇人要把一摞钱塞给柳叶子,柳叶子坚决不要。两个人推来推去,最后那个妇人收回了钱,给柳叶子深深鞠了一躬,走了。

当天晚上,在某网站社区的社会秘闻版,又贴出来一张新的照片,出帖的“小城无故事”说,这个妇人就是名主播拉链门的女主角,小保姆二桂。这回她来找许秧,是为了还他医药费的。

我们猜测,二桂有可能对柳叶子说明了一切。可惜为时晚矣。

创作谈:E是什么?

只要会念英文字母表。谁都知道E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字母。估计当年大不列颠国的仓颉在造字的时候,一定不曾想到这个排行第五的家伙,在未来的某年某代,随着一种叫电子的物质被人类发现,命名和利用,将成为一个独特无比的缩写符号,以及一大批新名词的前缀,继而取得人类时代的冠名权,电子信息时代的来临给了它这样的机会,“E时代”由此诞生。

作为这个时代的特征。电子的确无所不在。粗略想来,似乎只在与它相关的硬件,诸如电话、电脑,电视等等,这些充斥于日常生活,与现代人尤其是都市人须臾不能分的东西所提供的便利。然而,这种种便利不过是它干预人类社会最初级最浅表的形式,稍稍琢磨人的行为逻辑、思维方法,人际关系乃至命运轨迹,统统因为它的存在完全彻底改变的事实,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:曾有何方神圣能与E的无边法力相当?

它把时间变短。例如恋人鸿雁传书的缠绵,被E-MAIL或者QQ代替,成为随叫随到的慰问。它把空间变大。例如主妇在家中寸步不移,就能通过跨省乃至跨国的网购,将奶粉尿布婴儿车,搬进自家的育儿房。它把一些小事变得重大。例如某政要一次风流韵事的曝光,可能导致全民大选结果乾坤颠倒。国体国策为之一变。它把一些大事变得轻微。例如某军女兵伸出纤纤玉指在电脑键盘上一摁,就叫敌方阵地尸横遍野,而她根本听不见惨叫。看不到鲜血。

这一切是常识不是小说。小说要关注的。是E在它的时代如何改造着人并且改变了人的命运。我在这篇小说里所写到的许秧和二桂,就是这类被E左右了命运的人,在他们身上体现着E的“造星”与“造梦”带给人的亢奋惬意。也体现着星与梦的光环褪去,人们所要经历的痛苦和无奈。在E的股掌之中,他们好比在如来佛掌心里翻跟头的孙悟空,注定逃不出电视媒介,电话手机,网络信息所编织的恢恢天网,而被这张天网所裹挟的,当然也包括同样被电子时代的文化训练出来的游医,车夫、保安,电视台编导,以及时不时在叙述中露露脸,却让读者看不清五官的“我们”。

许秧是被E造出来的明星,电视媒介以其迅猛的力量,把他塑造成万人追捧的大众惜人,也把他置身于群众监督的玻璃监狱之中。许秧的悲哀在于他全然不懂得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,入戏太深,以为粉丝的追随和爱戴,真的跟他腕上的雪达表一样永不磨损。他似乎从来没想到,大众最想看的节目,除了明星冉冉升起的喜剧,更有流星陨落下坠的悲情,他们把你捧出来,是全剧的上半场,下半场还要将你摔碎,才叫完整。

至于二桂,E给她造出的是一个流行文化引领的梦。玫瑰色梦境叫一个内心聪敏而又单纯的女孩,毫不设防地敞开心扉,全力拥抱都市文明,拥抱时尚。跟许秧正好相反。二桂的悲哀在于她太沉溺于E时代的游戏,太刻意于用它的规则改变自己。一旦梦醒,满身披挂纷靡委地,她甚至比午夜时分的灰姑娘还要悲惨,想变回从前的自己已然不能。

最后再说说这个看上去有些碍眼的标题。E扎在一堆方方正正的汉字里,前边还缀着一个电子邮件符号@,我自己琢磨着也觉着别扭。但想来想去,又觉得换上别的字,比直接用它来说事着实差了点火。这场风月发生在E时代。@的意义约等于“在于”。因此这个标题念起来也可以变得很顺口,就是《电子时代的风月》。只不过那肯定没有这样写好玩了。

2009-7-11写于海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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